红颜恨(上)

楔子

我该恨谁呢?是幼年出现在我家的游方术士,还是那执着于面相的父亲,亦或是那个混进府中骗酒喝而误我一生的无赖?

我恨,恨那将我推入颠沛历史漩涡的命运之手,恨自己曾只是个无力抗争的女子,我恨……于是当我手握至高权柄时,终于放任自己在报复和反扑中疯狂……

一、

和所有深闺中的女子一样,我也曾在游丝走线的女红中间憧憬着自己的未来。那个伴我一生的男子,定是温润儒雅的谦谦君子。素白的衣衫散发着紫檀的淡香,嘴角含着宠溺的笑,为我绾发描眉,琴瑟和鸣,鹣鲽情深,那是何等的美好。

可是这一切的美好,在那个无赖高呼“贺钱万”出现在父亲宴席上时,被毁得面目全非。

爱情,本是我绢上珍绣的繁花,却在一夕之间,被捏成残红的碎片。

母亲责问父亲:“娥姁是你的掌上明珠,多少王孙公子上门提亲都被你所拒。你说女儿生就九天火凤之命,将来定是贵不可言,如今你将她许给这样一个家门贫寒,一事无成的无赖混混,到底是何道理?”

父亲笑得颇具深意“此非尔女子所知也。”

何曾想,我幼年被那游方术士惊叹为九天火凤之命时,脸上漾着得意笑容的父亲;从小将我视若掌上明珠,珍爱有嘉的父亲;抚着我的发对我说“吕家的门楣定会为娥姁而光耀。”的父亲,就这样无视我的泪水,将我匆匆嫁入那个无赖家中。

拜别双亲,我不敢看母亲的泪眼,而父亲脸上那抹笑意,仍让我感觉陌生又诡异。

刘季,我的夫婿,本是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却凭着如簧巧舌谋了个泗水亭长的小官职。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他的地痞生活。

在沛县但凡提到“刘三儿”无不摇头叹气的,看那些每日上门讨要酒债的人,就知道刘三儿只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且这个长我十五岁的男人,早在我下嫁他家之前,便与一酒肆女子育有一子,名唤刘肥。

褪去罗衫换上布衣,一双纤纤柔荑,告别了女红与笔墨,成天只为浆洗与羹汤而忙碌。从未做过的田间农活,也成了我每日必须的劳做。

公公婆婆待我极好,或是他们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可以娶到媳妇,还是倒贴上门的。二老年迈,家里的事务除了我还能指望谁?难道指望那成天在外赊欠吃喝,插科打混的刘季吗?

罢了,叹只叹造化弄人,或许我的命运本该如此。所谓的九天火凤之命,不过是那个术士无聊戏谑的诓语。

时光如同闪着寒光的利刃,无情的切割着曾经的那颗怀春少女心,也无情的切割着我的过去和将来…………

春种秋收,夏灼冬寒,虽然我偶尔仍会忍不住垂泪和轻叹,但随着乐儿与盈儿的降生,我似乎也变得乐天知命了许多。

家境依然贫寒,但乐儿却乖巧懂事,七岁时已经可以帮我分担家中事务,帮忙照顾年幼的盈儿。看着这双乖巧可人的儿女,我的心甚感宽慰。

若日子一直在儿女绕膝的温暖中延续下去,一辈子清贫又何妨。

在我已经忘记憧憬,忘记怨怼,忘记一切只想恬淡而平静的生活下去时,命运又给我了一记重击。

我仍记得那日,天下着小雨,我在院子里赶着收晾晒的花生,与刘季相熟的陈老三神色慌张的推门闯入。

“刘家嫂嫂,不好了,刘季私放劳役,现在亦不知去向。官府拿他不到,现在正往此处来,要捉拿刘季家人呢。”

来不及错愕,官府的铁链已经锁住了我的颈,将我投入肮脏幽暗,弥散着霉腐恶臭的牢狱。

狱卒逼问刘季的下落。天知道,我一个常年在家劳作,难得与他谋面的女人,怎会知道他的下落。天知道,那刘季除了囊中羞涩,为讨钱或取物变卖时才会回家,余时过家门都不入。我虽是他的妻子,却连他的容貌都快忘记了,我何以得知他的下落。

当狱卒逼问无果,扬手狠狠打在我颊上时,我对刘季的恨又多了一分。

我终于知道,刘季押送劳役去骊山,途中有人逃走,他索性将劳役悉数放了,并故作大义的胡诌了些什么,竟然感动了那些人,跟他一起在芒砀山落草为寇了。

我与家人何其无辜,他犯了事逃之夭夭,却要一家老弱妇孺为他承担罪责,无赖永远是无赖,终不会因时间而改变。

想是刘季犯的事影响颇大,狱卒经常恨恨的谈论如何被上方责骂,然后他们又会将愤恨化成拳脚与耳光转嫁到我的身上。

冰冷的地上,鲜血混着泥土污了我的脸,后背传来的阵阵疼痛让我无法支起身来。我想我荒诞的一生终会了结在这肮脏的牢狱里。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誓死拒婚,至少死在自己家中,至少还有母亲为我哭泣呜愤,至少不会这样一身伤痕,无人为我殓葬。

浓烈的酒气,怒意正盛的狱卒,挥下来的铁拳……我闭着眼等待索命之人来取我性命,却听见耳边一片挥拳与哀哭之声。被殴的竟是那个醉酒意图行凶的狱卒,挥拳的人我却是识得的。

正是与刘季交情颇厚的任敖。任敖怒斥众吏,若再有人对我施暴此人便是下场。不想从那日起,狱中的日子竟然变得安宁了许多。

我吕雉对天盟誓,他日若得以脱离囚笼,对有恩于我的定当结草衔环,而那些有负于我的,定要让他们千万倍偿还。

二、

再次见到那个我该称之为夫君的无赖时,他已改名叫刘邦了。

荥阳的城楼上,我与公公身上缚着绳索,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轻落在我的肩头,擦着颈侧,冷芒带着死亡的绝望。强压着恐惧的颤抖,紧咬着唇,任风吹乱我的发丝。

刘邦与项羽对峙着,即使身着威武的战袍,苍目须髯,与当日窘困与潦倒大相径庭,却仍褪不去一身的无赖痞气。

项羽怒言欲将公公烹煮成羹,以此威胁刘邦归降。却不想,刘邦面带轻嘲,一脸无所谓的戏谑与冷眼,看不出半点焦急与担忧。

“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紧咬的唇终于承受不住我的惊恐与错愕,渗出了血丝,腥甜的气味让我不得不强忍干呕。公公的肩膀在颤抖,或是他也不曾想过,自己的儿子在如此危难时刻会说出这样让人心寒的言语。

即使后世如何夸赞他临敌如斯仍然镇静果敢,我却知道,他并非什么大勇大谋,而是生性本就凉薄淡漠,根本不在意公公与我的生死。

那日项羽怒不可遏,若不是项伯从中斡旋,晓以厉害,我与家人或许须臾间就成了剑下亡魂。

两载的狱囚生涯,无尽的凄苦泪水,谁懂,谁懂?自从城楼上听他说出那番话,我就再也不奢望获救了。连父亲的生死都可以置之不理的人,怎会顾及一个与他仅生活过几年的糟糠之妻。

围城两年有余,待到项羽粮草短缺,方才鸿沟议和。直至此时我才重获自由。

若说在荥阳,刘邦置我与公公生死而不顾,是为了平天下成霸业而不得为之,我尚且可以原谅他。但乐儿与盈儿的哭诉却让我恨不能啃其骨啖其肉。

“母亲,母亲,我们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乐儿扑在我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还伴着惊魂未定的轻颤。

“这是何故?”

“父亲说我们是累赘,他将我和盈儿三次踢下车来,若不是夏候伯伯相救,我们,我们……恐是见不着母亲了。”

彭城一役,项羽势如破竹,刘邦苍惶出逃。就在那时,在躲避追兵的逃路上,我的夫婿,我儿女的父亲,竟然三番四次把他亲生骨肉踢下车去。只为减轻重量得以加快车速。若不是夏候婴拼死相救,我一双可怜的儿女,必定已经成了追兵的刀下冤魂。

那是何等的愤恨,我无法言喻,只觉得彻骨的冷和蚀心的痛。这些年,身陷囹圄,被人拳脚相向,几次几次心灰意冷,生无可恋到唯有放弃才是解脱。

是我一双儿女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承受与隐忍,都只是为了能再度见到他们,他们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而此刻怀抱着哭诉抽泣的乐儿与盈儿,泪水划过被我咬破的嘴唇,阵阵的刺痛。

若与心被生生捏碎撕裂的痛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暗暗盟誓,让我伤者,我要他伤百倍,让我痛者,我要他痛千倍。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何以狠得下心,将自己的骨血推入死亡深渊,他怎么可以。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当我见到那个女人,当我见到他那样柔情宠溺的拥着她时,我终于明白了……

她很美,惊艳般的美丽,盈盈一笑如珠如玉。婀娜的身姿,如瀑的乌黑长发,光洁细滑的肌肤,唇边含笑,似朵带露的桃花,声音婉转得如珠落银盘,处处闪动着青春的光彩。好一个美人,好一个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的美人。

若她不是刘邦的宠姬,若她不是刘邦最爱的宠姬,若她不是刘邦最疼爱儿子的母亲,或许我会更静谧的欣赏她的美丽。

当刘邦宠溺的拥着她的儿子,含着慈爱的微笑逗弄着,说着“如意,父亲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你”我便想起我的盈儿,曾被他几次几次厌弃的推下车去。

当刘邦柔情的执着她的手说“懿儿,今生能拥有你,我已死而无憾了。”我便想起在我命悬一线时,荥阳的城楼下他的淡漠无谓,漠不关心的冷酷表情。

他拥着她高床软枕夜夜承欢的时候,我正身处幽暗阴森到处弥散着死亡气息的牢狱之中;当他慈父般的将她的儿子高高举起,尽享天伦的时候,我的乐儿与盈儿,仍在被遗弃的惊恐中恶梦连连……

这种种的种种,让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凭什么,凭什么,我不依,我就是不依嘛,我跟汉王南征北战那么多年,凭什么她一回来就可以当皇后,我不依。”

“懿儿,你听话,朕会好好补偿你的。除了这个位置,你要什么朕都许给你。要朕的命都可以。即使你没有皇后之名,但你有皇后之实呀,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人才是朕的皇后。”

刘邦就这样宠溺着戚懿,在她面前,他只是个爱到极至的痴情男子,哪里像个君王。

天下初平,他为王,我为后,盈儿便是东宫太子,乐儿被封为鲁元公主。

世人皆羡我苦尽甘来,多可笑。汉王,以仁德宽厚被世人称颂的汉王,怎么能背负抛弃发妻的骂名。

皇后、后宫之首、母仪天下、执掌凤玺……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刘邦不愿被世人唾弃的权宜之计。我的存在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虚伪证明,证明他即使权倾天下亦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

在妆点华丽的庭园中信步,摒退了仆婢,只想一个人静静的独坐。廊间,画眉声声婉转低鸣,在窄小的笼中上下跳跃,振翅却无法飞翔。拈开笼门,轻挥,鸟儿终于得以从笼中逃脱,展翅高飞,口里的鸣叫变得畅快而欢愉。

自由真好,为自己而活,不再攀附,不再卑微的求存。

为了乐儿与盈儿,我只想安静的在这华丽而冰冷的宫殿里,度此残生。可是命运却并不愿意放过我。

“哼,别以为坐拥皇后之位,就可以高人一等,他的心永远只属于我。”悦耳的声音里却满是傲慢与刻薄。

我起身离去,想将那抹艳丽娇美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

“即使你为后又如何,他可曾去过你处,可曾施以恩露。美人迟暮,容颜尽衰,柔情不在,你有什么资本与我争宠。陛下说,他心里的皇后唯我一人。”

那字字句句如利刃,切割着我本以为愈合的伤口。我想疾步狂奔而去,又不想在这女人面前失了颜面。只能挚着那份骄傲,昂着头慢慢离开庭院。

她说得没错,我已老去,而她依然年轻,我不似她娇媚,不似她柔情,不似她擅舞,不似她……

只因当年顺从了父亲的决意,我便失了所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只因当年不曾抗争,我便失了所有的欢愉。

这里,金器华服,珍馐佳肴,仆从簇拥,当然还有无尽清冷的日日夜夜。我仅有的只是这华丽耀眼却空荡不实的皇后头衔。

乐儿出嫁了,张敖是个温润儒雅的谦谦君子。一如我曾幻想的一样,素白的衣衫散发着紫檀的淡香。嘴角含笑宠溺着乐儿,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恩爱非常。

我很宽慰,至少我不曾得到的幸福,在乐儿身上延续。看着乐儿脸上幸福而娇羞的笑意,看着我的女儿,在丈夫的佑护下安适的生活,我的隐忍与曾经的屈辱都是值得的。

可是偏偏有人要来打破宁静,打破我自欺的宁静。

刘邦征讨匈奴,反被围城数日,虽得以施计突围,却在谋臣娄敬的怂恿下,打算以和亲来解困。

和亲,宗室公主仅乐儿一人。和亲,非乐儿莫属。刘邦说得振振有词,长公主肩负宗室责任,当舍家为国才配做他刘邦的女儿。天朝公主下嫁匈奴,便是颛渠阏氏。子嗣便是下任单于,自此匈奴与汉室同萁连枝,当不会再来犯境。

但乐儿已经婚配,怎可去匈奴和亲。我跪在刘邦面前痛苦失声,不能,不能呀,女儿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怎能就这样生生捏碎。

“娘娘,长公主若能舍小我,全了家国大义,这是何等的荣耀。可惜戚姬不曾为陛下诞下公主,否则,定是当仁不让。”

戚懿笑颜如花,声音婉转轻柔,却透着让人骨寒的残忍。我无力反驳,只能不停的乞求刘邦。

“陛下,臣妾命薄,多年身陷囹圄,受尽苦难亦无所怨怼。如今,陛下一统天下,臣妾蒙此福荫,得以安然度世,别无所求。臣妾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只求儿女双全,能日日见到便于愿足矣。求陛下开恩,收回成命。”

“此事,朕自有分寸。”

刘邦无视匐在地上痛哭的我,带着戚懿拂袖而去。

最终乐儿免于和亲的命运,我以为刘邦仍念夫妻之情,不再为难乐儿。谁知,我低估了他的冷漠与无情。

张敖谋逆,意图行刺。锒铛入狱。

“母亲,求你救救他,他没有行刺,没有,一切都是欲加之罪呀。”

看着女儿的泪眼,我的心被生生扯痛。

又是另一番的痛哭与乞求,又是另一番的冷嘲热讽,又是另一番的冷漠无情,又是另一番刻骨的怨毒。

最终,赵王张敖的国相贯高一力承担了全部罪责,张敖方逃过此劫,却为家臣谋逆所怏及,褫夺了他赵王的封号,贬爵宣平侯。

若说一切至此就已结束,我也不再怨怼。可是,可是张敖的封地,竟然被赐给了戚姬的儿子如意,如意被封为赵王。

为什么,为什么我和我的孩子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同是他的女人,却有云泥之别,为何,同是他的子嗣,他却如此偏颇。

刘邦曾屡次称盈儿虽生性良善宽厚,却优柔寡断,文弱怯懦,根本不像他的儿子。而戚姬所出之子,英武果敢,最是像他,是他的心头肉,故名唤如意。

如意如意,他真的如了意,却冷起脸孔硬起心肠对待同为他子嗣的盈儿。

“陛下,您看如意的眉眼与您如出一辙,一样英挺无比。”

“如意,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便是你了。父皇让你当太子好不好?”

“父皇,我不要,盈哥哥才是太子。我不抢哥哥的位子。”

“如意,怎生如此不知好歹,你父皇宠爱你,你坦然接受便是。且你父皇是一国之君,他若认定你可为太子,你便是太子。断不该冲撞忤逆。”

“无妨无妨,如意生性纯良,与兄长手足情深,朕甚感宽慰。”

戚懿竟然将欲望的魔爪伸向了我的盈儿,伸向了我唯一固守的盼望。

当我听到这些话时,我终于醒悟了。安然度世已是不能了,恬淡无争的生活也已是奢望。我若怯懦,便会被他人掐住咽喉。我若认命,我的儿女便会任人鱼肉。

当年对父亲妥协,我便注定一生凄苦,若如今再次妥协,那这皇后之位,便有人来取而代之,失了这让人尊崇的头衔,我还有什么资本,来护我儿女。

而她――戚懿,注定是我肉中的刺,眼中的钉。若她是朵美丽的花,那我便要将她捏成残红,然后狠狠的踩踏进最肮脏的泥里。

三、

刘邦未成事之前,他所结交的兄弟都曾来过家里,即使家徒四壁,我也曾尽心款待过。而今皆已封侯拜相的旧识,私下里都还尊我一句嫂夫人。凭借着昔日的情份,我笼络了刘邦的一些旧识,并通过他们拉拢了朝中一些谋臣与权臣。

于是,当刘邦首次在朝会提出废黜盈儿储君之位时,张良,周昌,叔孙通等多人皆出言反对废长立幼。

那日朝会,我躲于大殿偏廊的云柱后,那一幕我终生铭刻。

虽在意料之中,但刘邦果真提出,我仍恨得牙关紧咬,多年夫妻情份,多年颠沛离散,多年囹圄与欺辱,全不能让刘邦怀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可以生生将我母子三人推向炼狱。

泪,又一次无声的滑过我日渐苍老的容颜。我吕稚起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怯懦哭泣,至此之后,从前的吕稚已经死去,魂魄消散,从今往后的吕稚,断不会再任人欺凌。断不会再让生死荣辱掌控于他人之手,即使那人是九五至尊。

太傅叔孙通直谏:

“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

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震动,奈何以天下为戏!”

“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周昌,虽口舌愚钝,却也极力反对刘邦废长立幼。

刚直的怒容,坚定的词句,即使说话之人口吃结巴,亦让我心生感激。退朝后,再度遇见周昌,我伏下身,对他行了跪拜之礼。周昌惊恐无比,不知该如何伸手扶我起来。我全然不理,只是伏在地上,认真而诚恳的向他表达我的感激。

“若非您正直谏言,出言相阻,太子便就此被废。您是我母子二人的恩人,这一拜,您受之无愧。”

“娘娘快快请起,您言重了,嫡子继位乃是宗法制度,每朝每代皆遵循此法,废长立幼本就有违祖训,此例一开,便会动摇国之根本。历代夺嫡争权的后果皆非善终。周昌只是恪尽职守,并无施恩予人,还请皇后娘娘不用挂怀。”

张良,曾助刘邦多次化险,是刘邦极为倚重的谋臣。我求助于他时,张良直言

“皇上在战争困难的时候确实能够听我的意见,但是,如今因为爱而要废长立幼,这已经不是靠游说便能改变的事。

但,皇上非常看重的‘商山四皓’却久邀不至,只因他们认为皇上对臣下态度一贯傲慢。如今若能将‘商山四皓’请来,皇上知道‘商山四皓’辅佐太子,也许会有一用。”

没想到,刘邦久请不至的“商山四皓”,竟然对盈儿一个稚子另眼相看。在哥哥吕泽带着盈儿的亲笔书信与厚礼相邀时,竟然爽快的应了下来。

四皓初至,盈儿亲身相迎,对他们奉若上宾,行师徒之礼。盈儿的谦逊与宽厚也赢得了四皓的赞许。

那日朝宴,盈儿携四皓前往。刘邦甚为惊诧。

“这四位老者是何人。”

“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四位先生是商山四皓?朕曾多年相邀,先生皆不愿相见,为何今日与太子同赴此宴。”

“陛下依仗天子身份,轻视读书人,恃权自傲。而太子尊师重道,仁孝恭敬,对我四人礼遇有嘉,且谦逊好学,我四人自当对太子誓死效忠。”

刘邦挫败长叹“那且请先生们好好辅佐太子吧。”

在那日朝宴之后,刘邦再也没有提过废立太子之事。

但这还远远不够,盈儿储君之位虽暂时保住,但要巩固地位,便要在刘邦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且比如意更甚。

我明白,若以情爱与容颜去博弈,我必输无疑。那便只有另选他法,于是,我选择了权谋……

九江王黥布谋反,戚姬竟然撺掇刘邦让盈儿亲征平反。

我阻了宫人通报,站在御书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我摒弃了曾经,收起了眼泪,那么这次,我要用一己之力挽这狂澜,让刘邦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吕稚。

推开门,我行至刘邦身边。“陛下,你我数十载夫妻情份,可否容臣妾逾越谏言一回。”

“皇后有何谏言?”刘邦没有看我,甚至连头也没抬。

“请陛下恕臣妾无罪。”

“皇后有话便说吧,朕恕你无罪。”刘邦或是诧异我如此慎重,抬起头探究的看着我。

“盈儿出征平反,百害而无一利。”

我深知对刘邦动之以情根本是痴人说梦,那我便开门见山的晓之以理。

“慈母多败儿!皇后是舍不得让太子上阵厮杀吧。这天下是朕打出来的,他要当太子,便要给朕守得住,一个连上阵杀敌都不敢的太子,守业?何能!”

“陛下此言差矣。”

“哦?朕倒想听听皇后有何高见。”

“陛下,当年时逢乱世,陛下顺应天命揭竿而起,平定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太子继承帝业,故修的是治国之道。广纳贤士,君须知人善用,朝臣各司其职。陛下,若让文官杀敌,武官涉政,陛下以为如何?”

见刘邦未语,我继续说道

“黥布本是武将出身,身经百战,平叛的军士也吃了他不少亏。太子亲征虽能鼓舞士气,但盈儿与黥布相比,毕竟缺少征敌经验。

以一稚子对一武将……若这一役胜了,便好,若输了呢?陛下,输掉的何止一场战役,而是汉室的颜面,以及陛下苦心打来的江山。”

刘邦乃是一言不发。

“陛下乃英武贤明的帝王,心中定已有适合人选。臣妾知您爱子心切,但这一战并不是磨炼盈儿的时机。”

“皇后,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向刘邦微微一福,我便退出门外。长舒了一口气,想必此时,刘邦心里已有了定论。

盈儿终是险险的躲过了此劫,不用去面对弥散着血腥与死亡阴影的战场。而我明白,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韩信,骁勇擅战,用兵如神,为刘邦建立汉室立下过赫赫战功。却因太过刚直而在朝中树敌甚众,这其中当然也有刘邦。

刘邦曾问其“朕能领军几何?”

韩信说:“陛下能领军十万。”

刘邦问:“于君何如?”

韩信说:“臣多多而益善。”

刘邦笑着说:“多多益善?若我与你一战,朕岂不是要负于你之下?”

韩信说:“陛下乃天子,天授之子,可御将,而不御兵。领兵之将尚臣服于陛下,兵士亦然。”

刘邦虽只是大笑,韩信的祸根却早已埋下。

历朝历代,不乏智谋卓绝的谋臣与战功显赫的武将,但凡功高盖主的皆是凄惨收场。不若如此,刘邦怎会夺了韩信的军权,官拜相国,此等明升暗降,已然昭示刘邦对韩信已有忌惮。

钟离昧不过是个幌子,刘邦欲取的却是韩信的人头。对于谋反的控诉,韩信虽竭力辩驳与否认,还是没能逃过牢狱之灾。

刘邦是何许人,羁押了韩信,天下会如何论断他,他自是知道的。既以仁义宽善著称,刘邦怎会容许自己背上过河拆桥的恶名。于是韩信得赦,贬为淮阴侯。但刘邦眼中杀戮的寒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黯淡。

连日来韩信托病久不上朝,刘邦眉间的郁气越结越浓。

“陛下,连日操劳,您轻减了。臣妾炖了些进补之品。陛下趁热喝些吧。”

揭开瓷盅,氤氲缭绕,待宫人试过汤,便盛了一碗端至刘邦面前。

“皇后有心了。”

刘邦只是淡淡的应承着,并没有接过碗,而是任我捧着汤碗,立在他面前。

“陛下,有何扰心之忧,若不嫌臣妾愚钝,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皇后怎知朕有扰心之忧?”

“陛下,臣妾尚未出阁之时,曾饲过一只猫儿,那猫儿通体雪白,娇憨可爱,甚得臣妾喜爱。且那猫儿敏捷矫健,从饲它之日起,府中再无鼠患。可那猫儿倚仗着臣妾对他的喜爱,越发骄横。有一日,竟然将臣妾的手抓伤了。陛下,您说这样的猫儿,臣妾是养得还是养不得呀?”

“那皇后是如何做的呢。”

我执着碗,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中的浓汤,轻吹热气,不急不缓的说

“有一日,它……溺死了,臣妾哭了许久。数月之后才平了伤感。”

刘邦的笑意渐渐染上唇角,接过汤碗,浅尝了一口。

“那猫儿如此敏捷矫健,怎会如此轻易溺毙呢?”

“都怪臣妾不小心,将它最爱的吃食置在池边。它在进食之时,便失足……落水了。”

“可是,猫儿怎比猛虎……”

“陛下,近日西郊的海棠开得甚好,不如带妹妹同去游历一番。陛下回宫之日,那扰心之忧必已烟消云散了。”

“就依皇后所言。”

刘邦早年因感念韩信战功卓绝,而对其许诺,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兵刃不杀。那是何等的殊荣。

而此刻被缚在竹席之中悬吊于宫门门槛之上的韩信,一边挣扎不休,一边叫嚣着要面圣。头顶那口铜钟遮住阳光,让那个曾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功臣显得格外的无助与诡异。

“娘娘,一切都准备妥当。”

“送淮阴侯上路吧。”

轻轻挥了挥袖,看着袖上金色的凤,有种振翅欲飞的错觉。

“娘娘,可需回避,恐受惊吓。”

“无妨,让本宫送侯爷最后一程。”

我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看着无数双手执着尖细的竹箭,刺向了竹席之中的人。声声惨叫不绝于耳,鲜血的艳色染红了门槛,慢慢层层漾开。

大汉最大的功臣,最令敌人色变的武将,战场上永不可胜的神话,就这样,在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中气绝而亡。

静静的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那张日渐苍老的容颜,却惊异的瞥见右颊上有块腥红色的印记,伸手去拭,却擦拭不去,脸上竟然出现越来越多同样的红斑。我惊慌的双手胡乱擦拭,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溢出鲜血,浓重的腥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嘶声尖叫,从梦中醒来,衣衫早已汗湿。双手摊在面前,似乎仍能嗅到那让人作呕的腥臭味。抵抗不得,终于伏在床沿剧烈的呕吐起来。

挥退宫婢,将自己泡在热汤之中,却怎么也洗不去那浓重的血腥之气,颓丧的闭上双眼,将脸埋进双手间嘶声痛哭。

四、

翌日。我命人将刘邦“请”了回来。

我换了身素色宫袍,跪在未央宫门外,垂首静候刘邦归来。这戏既然已经开锣,那便要好好的唱下去。

刘邦及随行众人行至宫门前,见我跪在其间,皆惊诧不已。

“皇后,这是何故?”

“陛下,臣妾在此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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