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下)

回家的姐妹俩路过男校球场的时候,他们的比赛已经结束了,柳成雪怀着期望和羞怯看向篮球场,盼望着,盼望着……却什么也没瞧的着,说不出的,她有些失望。

耳边柳成月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篮球场上的事,学校里的事,老师的事,同学的事,可是柳成雪却是一句也没听的进去,只是让她未曾想到的是,她在盼望再次见到篮球场上的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盼望着再次见到路过篮球场的她。

所以,他看到了同柳成月一起离开的她,以及她看向篮球场时的目光,他忍不住躲了起来,只是躲起来的一瞬间,他就莫名的后悔了,他躲什么?等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看她一眼么,躲什么?

啊,怎么这么蠢!

后来柳成雪经常去找柳成月,路过男校球场。而每次路过球场的时候,她都会放慢脚步,目光不经意的往球场看去,所以她时常会看到那人,而那人也会在看到她的时候,或是与他打个招呼,或是朝她灿然一笑。

每每这时柳成雪就会脸红心跳的飞快跑走,事后又十分的懊恼后悔,责怪自己不经事,跑什么跑。但回头一想又生出些怨念来,他怎地如此轻浮,他们都还不认识,他怎么跟她打招呼,还冲她笑……

之后有好些天,柳成雪路过男校球场的时候都没见到那人,她有些沮丧。与此同时又有人上门来求亲于她,老夫人把她唤到房里,仔仔细细给她说了那家人的情况。

13

说是那家人姓胡,家在临县,家中主事商贾之道,没多少良田,但衣食无忧,与柳家也算门当户对,来求亲的是是胡家二子,那孩子品相端正,为人豁达,是个顶好的孩子……

“这都是媒婆说的吧……”柳成雪莫名的有些委屈。

“王媒婆是个靠得住的,不过你且放宽心,我会让人亲自去相看那孩子,若是不好,也断不会同意的。”老夫人宽慰柳成雪。

“奶奶……”柳成雪伏到老太太膝头,若是以往她没见到那人,那祖母说嫁给谁,她就嫁给谁了,可为何老天要让她见到那人,如今、如今平白无故的生出这么些愁绪不甘来。

“我不想嫁人,我要守着奶奶一辈子……”

“傻瓜,女孩子哪里有不嫁人的?”老太太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额头,“哟哟,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上了?”

“奶奶,我不想嫁人……”柳成雪想到了那张笑的如朝阳般的俊朗面容。

“好好好,不嫁,不嫁,我们雪儿不嫁就是了……”

但谁都知道老太太这话不过是哄柳成雪的,没两日就有人来回老太太的话,说的都是胡家那二公子的好话,柳成雪听了,又是默默流了好几次眼泪。

没过多久柳家和胡家就交换了两人的庚帖,定下一年后完婚的约定,与此同时柳成雪大病了一场,直到病好后也还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这日柳成月照例和同学去打篮球,却不想回家的半道上会遇到个男校学生拦路,他看起来很紧张,先是给柳成月道歉,后才说明他拦她的原因。

也是这时候柳成月才知道,原来跟自家三姐订婚的这人,竟然在他们县里读书!而他今天拦自己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太久没见到她三姐,担心之余才出此下策……

柳成月风急火燎奔回柳宅,如炮弹一般砸进柳成雪的房间,砰一声关上房门,激动兴奋的拉着柳成雪转了两圈,把柳成雪弄得一头雾水。

“发生什么事了?”

“三姐!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猜不到是什么!”柳成月忍着激动兴奋故作神秘。

“?”柳成雪淡淡一笑,并没多大的兴致。

“你、你别这么扫兴好不好,多给些好奇行不行?”柳成月无语。

“我猜不到的,你且告诉我就好了。”

“啊……姐姐你太过分了,我忍不了了,我告诉你啊……”柳成月激动了一阵,趴在柳成雪耳边低声说道:“我今天见到我未来的三姐夫了!”

“啊?”这消息确实让柳成雪吃了一惊。

“他竟然在我们县城的男校读书!”柳成月眼神晶亮,“而且还是篮球队的!”

“什、什么?”柳成雪的心止不住的咚咚跳动起来。

“我说你未来的丈夫,他现在正在我们县的男校上学,而且还会打篮球,是学校篮球队的,长的很高,有点害羞,挺有礼貌……姐夫问我,最近怎么都没看到你路过篮球场,我给他说你前阵子病了一场,他很担心……”

很显然柳成月对她这个姐夫很满意。

“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不过她的话对柳成雪而言,实在是冲击太大,她恍恍惚惚一直在想,或者说是在祈祷,祈祷老天,那个人就是他,他就是那个人,所以柳成月后面的话,她就听得不是很清楚了。

“啊?那、那……我明日去接你吧!”

“什么呀!姐姐你到底在听我说话没有呀!”柳成月哀叹,伸手去摸柳成雪的额头,“没发烧呀……再说了,我明日又不会去打球的,你接……”

“我去接你!”柳成雪很坚定的说。

“……”

14

一九四二年正月,张家宅院里笼罩了半月的紧张气氛,随着一声婴孩儿的啼哭变成了叠声的喜悦,柳成雪生了个男孩儿。消息传回柳家的时候,老夫人让人送了一车的东西过去,这是件大事。

这年秋天,柳成雪如愿以偿与胡玉璋完婚,冬天的时候大夫查出苏明婉怀孕,柳家上下一片喜悦欢快,这喜悦传出去,就连来交租的佃农都多得了一块腊肉。

次年柳成月初中毕业,她的先生推荐她去城郊的一所小学当先生,她很高兴,只是回来与祖母父亲说的时候,祖母第一个不同意。

“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去当什么老师,家里缺你吃喝用度了?”

“奶奶,您就让我去吧,反正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可做的,出去做老师也不是为了那几个钱,主要是有意思,奶奶……”柳成月跪在地上抱着老太太的小腿,可怜兮兮的撒娇。

“你一个女孩子,成日里在外头抛头露面,日后怎么嫁的出去?”老太太就是担心柳成月在外头去吃亏,她一个女孩子,娇生惯养的,外面那些人说不得几个是好的……

“奶奶,您都让我去上学了,这还不是整日抛头露面的,哪里就嫁不出去了?再说三姐和三姐夫他们,现在不也好的很嘛!”

“我叫你去读书,你就读了这么张利嘴回来戳我心窝子不是?”老太太怒了。

“奶奶、奶奶……您就让我去吧,城郊离家里也不是很远,我隔几天就回来看您老人家,再给您买好吃的好不好?奶奶……”柳成月撒娇。

“我说了,不许你去就是不许你去,你安安生生在家里待着,跟你嫂子学学管家,她肚子大了,过一阵也该生了……”老太太态度很坚决。

“……”

次日柳成月收拾了个小包裹,留了封洋洋洒洒的书信,跑了。老太太气的在家里直敲拐杖,柳世运如今整日整日待在烟馆,老太太两三天也不定见得到他一面,想找他说说就成月都不行。

柳成花和苏明婉闻讯赶来安慰老太太,不过这二人看来,柳成月已经是个大人了,而且机灵聪明的很,出去做先生也是个正当公事,不必太过担心。只是这种话也不能直白的就给老太太说起,说了不定老太太会气成什么样。

柳成花:“奶奶您别着急,我去寻妹妹回来就是,让明婉陪您摆一会儿龙门阵。”

“那个不省心的浑女子哦……”老太太气的不行。

“奶奶,您消消气,四妹妹从小机灵,不会有什么事的,二哥哥去找她了,您也放宽心,别气坏了身子……”

柳成花去到柳成月所在的学校时,她正在收拾自己的宿舍,那是个修建在学校后面的一排平房,有些年头了,虽不至于破旧不堪,但与家里的屋舍比起来,条件确实有些辛苦。

柳成花瞧着那还有些漏风的平房,本想劝柳成月再考虑考虑的,但一抬头就看到柳成月满心满眼里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期望,他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帮柳成月把房间整理出来,又陪她去置办了一些日用品,他倒是什么都想给妹妹添置好,免得苦了她,但柳成月不乐意了。

“哥哥,哥哥这个香胰子一个就够了,你别买了,那个粉也用不着,我带了的……”柳成月却觉得,她是来当老师的,又不是来当大小姐的,别的老师是什么样,她就什么样,不要搞得太特别。

“鞋子也不用,我带了的,嫂子给做的,穿着特别合脚,真的……”

“那木板床已经铺草了,棉絮校长也给了一床,真的不用再添了……”

若非柳成月拦着,她想,她哥哥恐怕得给她搬一座街到屋子里,但也就是她死命的拦着了,柳成花也还是给她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我就回去了,你等一阵子,奶奶消气了也回去看看她老人家,她也只是担心你在外吃亏受苦……”眼看着快天黑了柳成花也该回去了,他嘱咐柳成月,但一看到那破旧的屋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给家里捎信去,我等几日再来看你。”

“知道了哥哥,你回去吧,天快黑了,路上注意安全。”柳成月依旧沉浸在新生活即将到来的兴奋里。

“我走了”柳成花坐上牛车,车子缓缓向前走去,柳成月站在路边朝他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回了自家宿舍。

回家的柳成花给老太太讲了学校的规模,讲了学校的老师,校长还有那些孩子,老太太听着,知道柳成月是铁了心要做那老师了,忍不住流了一通泪,恨恨的说等她回来要好好打她一顿,这事儿便暂时的揭过了。

柳成月去做老师没半月时间,家里送来信,说是苏明婉生了,是个男孩儿,她高兴的不得了,给校长请了假匆匆赶了回去。

柳家上下一片欢腾且不赘述。

15

小儿满月酒这天,柳家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话家常,柳成月发现自家三姐夫脸色不是很好,私底下就问柳成雪怎么了。

“……那大夫怎么说?”柳成雪说胡玉璋前阵子跟朋友玩球,为了救一个朋友,被人撞了一下,摔了一跤,回来就不大好了,柳成月听着也是蹙了眉头。

“说是伤了腑脏,开了药在喝。”此时的柳成雪才露出了自己的担忧来。

“你也别太担心,姐夫他吉人有天象,不会有事的。”

“嗯,就是他这样一直拖着,我看他难受,只想替他受了这些才好……”柳成雪说着便擦了擦眼角。

“别胡说,没得事,姐夫那么好的人,老天一定会保佑他的!”

“……”

只是让众人都没想到的是,没过半月的时间,胡家就传来丧讯,胡玉璋没了。接到消息的柳家兄妹几人连夜赶到胡家,此时的柳成雪面对自己去世的丈夫,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场梦,玉璋怎么会没了呢,不会的,怎么会呢……

胡家哭声恸天,胡玉璋无儿无女,出殡那日是侄子帮他端的灵,一直不哭不笑安静的柳成雪在胡玉璋下葬的时候,一头砰在了棺椁上,血流如注,吓得柳家几兄妹心神俱颤,好在医治及时,人回来了。

柳成花和柳成月见柳成雪如此,打算把她接回家里住一阵,但柳成雪拒绝了,她说她要在胡家守着胡玉璋,而且娘家里还有个老祖母,她新丧之人,怕冲撞了她老人家,兄妹俩才没强求她,让她留在了胡家。

16

胡玉璋去世的事情让柳家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昏昏沉沉的沮丧里,年前柳成花逐渐接手了柳家几个铺子的事情,时常会去瞧一瞧看一看,柳世运去了烟馆,柳成月在学校,家里苏明婉时常会带着孩子去老太太屋里陪她解闷儿。

这日她去陪老太太,恰巧王氏也在那里,苏明婉给二人请安后,乳娘又抱着孩子在老太太面前逗乐了一阵,自打胡玉璋去后,老太太心头就大不爽利,连带着人也少了些精神,好在家里有这么个小家伙可以取乐,才不至于整日都沉闷着。

“哟哟,小家伙这几日又长了一些呢,虎头虎脑的,真是可爱……”王氏瞧着乳娘怀里的孩子,伸手逗了逗,孩子是个喜人的性子,见着谁都能咯咯的笑,但苏明婉看见继母那不大健康的面色以及灰长又不怎么干净的指甲,面上不说,但心里是不愿意她砰孩子的。

“咯咯……”

兴许是小孩儿欢快的笑声鼓舞了王氏,她竟是略显蛮横的从乳娘手里把孩子抱到了自己怀里,乳娘在一旁护着,有些着急,苏明婉也很紧张,看了看孩子,又求助似得看向老太太。

“彧哥儿,彧哥儿……哈哈,彧哥儿……”王氏抱着孩子来回的颠着。

“夫人还是、还是让我来吧,哥儿大了,有些沉,莫要累着您了……”

“不妨事,我当年可是生养了三个孩子呢……”

“好了,把孩子给乳娘,你也不熟孩子的脾性,小心别给惹哭了。”老太太看她抱着孩子快走到门口了,出声制止了她。

乳娘亦步亦趋跟着,听了老太太的话,如蒙大赦,正要伸手去接孩子,却不想王氏整个人一抖,像是突然坏掉的物件,往前一扑,整个人倒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传来一阵尖叫,苏明婉跌跌撞撞跑过去,乳娘亦是惊的不行,同着苏明婉一起去拉不断抽搐的王氏,与此同时小孩子不太明了的哭声也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苏明婉把孩子从王氏怀里抢出来,孩子呜呜哭了两声,口鼻里突地就流出了鲜血来,“啊啊,流血了,孩子,孩子!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柳成月正在上课,见门外有个东张西望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来是柳成花的书童。下课后,柳成月出了教室门,书童慌慌张张扑过来。

“家里出什么事了?”

“彧哥儿,彧哥儿不行了,老夫人让四小姐快回去——”

王氏犯了烟瘾,一头栽到地上,那时她正抱着彧哥儿,彧哥儿磕到地上,碰了头,又被摔的不轻,几个大夫来诊了脉,都摇头走了,彧哥儿终是没熬到下午,没了。

彧哥儿去后,苏明婉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大病了一场。老太太没了重孙,亦是气恼不跌,病倒了。可这一年注定是不安定的一年,腊月十九那天,程家传来丧讯,程宏书去了。

许是想到自己碌碌无为过了一辈子,既是一丝不挂的来了,自然也该一丝不挂的离开,程宏书去世前把程家祖上留下的医书以及他这辈子行医所遇各类疑难杂症留下的手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17

老太太的病从年前一直到年后三月份都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了。

原本大家都以为老太太怕是不行了,老太太自己也说她年限到了,让人给她裁了好几件寿衣,她是个讲究的老太太,她说她去后也要穿得体的衣裳。可是没等老太太到了她所谓的那个年限,胡家就传来噩耗,柳成雪没了。

胡玉璋去后柳成雪身子就愈发不好起来,本来年初二是要回娘家的,但因为她身子不大好,没能下的了床,作罢了,没想到这时候说没就没了,柳成花怕这个消息刺激到老太太一直给她瞒着。

柳世运和王氏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如今几乎整日整日的待在烟馆,吃喝拉撒全在烟馆,没钱了就叫烟馆的人上柳家来取,苏明婉是个做儿媳的,柳世运是她公公,他让人来取钱,她自然不能不给。

但柳家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是承担不起这样流水一样花销的,很快账上就没钱了,烟馆的人没拿到钱,回烟馆给柳世运说了,柳世运气的不轻,回家亲自去取钱,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前脚刚到柳家,后脚烟馆的人就赶了过来。

“柳大爷,柳太太不行了,你紧的叫人抬回来呀——”

王氏没着家就没了气,而柳世运花钱如流水的事情,也在这时候让老太太知道了,病榻上的老太太大喘气的把柳世运骂了一通。那之后老太太的病就更重了,吊着一口气,仿佛随时可离去却又牵挂着家中小辈,舍不得,放不下。

这么拖着转眼又到了桂子飘香的时节,就在这时候,张家传来喜讯,说柳成风怀孕了。这个消息不啻于一抹阳光,顿时扫走了许多笼罩在柳家头顶的阴霾,让众人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老太太的病似乎也在这好消息传来的时候,转好了不少。

紧跟着这般喜讯之后,又有人给柳世运说了桩亲事,对方是个没成过亲的老姑娘,柳世运去瞧了,那姑娘长得虽不怎么好看,但他如今也是四十出头的年岁,别人愿意跟着他,他亦没什么好挑剔的,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老太太也瞧过那女子,柳家一门就没个长的丑的,男子清俊风流,可谓一表人才;女子亦是端庄温雅,容貌俏丽,也就没得怪老夫人对她的容貌挑拣了。

不过除开容貌不说,那品行也还是能入她眼的,而且她也知道自家儿子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清白姑娘愿意跟着他,丑一点就丑一点吧。

因着柳世运死过两任夫人,在世人眼里,免不得他要得个克妻名头,所以他与老姑娘周氏的婚事,也不过是两家家里人过了个仪式,周氏就住进了柳家来。

周氏是个不争的性子,进到柳家来,也没得就要管家,平日里也就伺候伺候柳世运,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一阵,家里的大小事,还是让苏明婉给管着。

但如今的柳家早已不能与以前相比,吃穿用度在那里,库里银钱也早没了,平日里的花销就落在了典当家里古董来做贴补。苏明婉管着这个家,也是操碎了心。

周氏在娘家里是个独女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家中条件虽不能与柳家比,但吃喝嚼用也极少操心,嫁来柳家,虽是填房,但娘家里也给了一笔不小的嫁妆。

如今瞧着柳家竟是在典当东西过日子,而自己名义上的那个儿媳妇,年纪又不大,少不得会觉得脸皮上没光彩,所以私底下就把自己嫁妆里银元给她填进了库房里。

苏明婉知道周氏这是在体恤她这个小辈,心里感激,一日里陪着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就把这事给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等到第二天周氏去陪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一个小箱子交给了她。

“……柳家传给媳妇子的手镯子,当年给了你苏家姐姐,她去的时候花儿还没娶亲,那镯子便随她一起带走了,你来柳家,老婆子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箱子里是我嫁进柳家时,我母亲给我的一套红宝石头面,你年轻,戴着好看,就给你了吧。”

“母亲,这……”周氏受宠若惊。

“长者赐不可辞,收下吧。”

“谢母亲”周氏慎重的收下了老太太的那箱子,老太太看在眼里,觉得自己这儿媳妇,越看越顺眼,心头也跟着宽慰起来。

老太太这心里一宽慰,这病却不见好,反而一日比一日的嗜睡起来,柳成月隔几日就回家里走一趟,她给老太太带许多吃的回来,给她讲学校里的趣事,老太太大多数时候都听着,但更多的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日柳成月刚下课,家里就带信来,说是老太太不行了,叫她赶紧回去,她连忙告假往回赶,到家的时候,正听到老太太含含糊糊的说着柳成雪。

“……三丫头是个苦命的,”老太太喘着气,眼角落下泪来,“柳家就你们兄妹几个了……有的没的,大家互相扶持着……”

“四丫头回来没有?四丫头……”

“奶奶……”柳成月站在门外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如今听到老太太唤她,再也忍不住,扑进屋里去。

“傻丫头……你哭什么……”老太太摸着趴在自己肩头哭得声嘶力竭的柳成月,笑了笑:“奶奶多想看着你成家啊……可是来不及了……”

“奶奶……你不要走……”

“……奶奶虽然等不到你成亲那天,但奶奶给你准备了嫁妆的……”老太太摸着柳成月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那么个小孩子啊,打小没了娘……

“……奶奶没有偏心,你的和姐姐们一样……你们都要……好好的……”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到再也听不到,她舒出一口,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奶奶——”

18

柳家老太太的离世,仿佛正式揭开了柳家的苦难。

1945年解放之风吹向了柳家所在的这所小县城。

原本有钱有势的地主们顿时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天主教堂里哭声闹声笑声汇聚成一朵朵历史洪荒里的浪花,把人统统卷进去,拍到水底,最终变成不起眼的泥沙。

县城里最高最大的建筑天主教堂,如今成了审判地主罪恶的刑场,人们抓了许多县上的大地主,让他们站在台上诉说自己的恶行,不说就挨打,说了就拖到旁边脱了衣裳吊起来示众。

柳世运是在烟馆被人强行拖来教堂的,他来的时候正看到有人在被打,而旁边被吊起来的人,恰好就是街头的老李头,他凄厉的喊叫听的柳世运头皮发麻。

老李头和他媳妇原先是做炒货生意的,两口子没日没夜的赚钱,跟钻钱眼子里一样的,前两年存够了一些钱,在郊外买了地,也当了地主,眼看着收了两年租子,这地主的瘾还没过够,怎么就给吊起来了呢?

柳世运看着老李头被扒的只剩一条亵裤,屎尿糊着都分辨不清那亵裤是个什么颜色了,而身上都是青红黑紫的都是伤口,柳世运瞧着老李头,越瞧越就瞧到了自己的下场那般,竟是忍不住哆哆嗦嗦起来,直到旁边有人喊道:

“怎么这么臭?”

柳世运才哆哆嗦嗦的低头一看,原来是他……失禁了……

柳世运在天主教堂被吓得晕死过去,人是被抬回柳家的,周氏和苏明婉看到这样的柳世运,再一想到从早上出门就没回来过的柳成花,禁不住悲从心来,但现在的柳家并没有多少时间给到这娘儿俩悲伤,他们请了大夫来给柳世运看病。

大夫说柳世运是惊吓过度,开了两贴药,说吃了就没事了。

到晚上,柳成花还没踪影,苏明婉派人去找,到后半夜寻人的人才回来,说柳成花被带到郊外的牛棚里‘听讲’去了,同去的还有许多与柳家一般地主成分的人。

苏明婉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想着柳成花本就不大好的身子骨,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连忙收拾了几件柳成花的衣裳,又备了好些干粮,让人给他送去,她担心的无法入睡,就那么干坐着到天蒙蒙亮,也是这时候去送东西的人赶了回来,同回的还有他带去的衣裳和干粮。

“那边不让人送吃的和衣裳,都有枪呢……”

“这可怎么是好……”苏明婉急的抹眼泪。

天刚亮的时候,接到家中消息的柳成月赶了回来。柳世运后半夜的时候醒过一次,周氏伺候他吃了药,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天没亮的时候突然发起烧来,柳成月回家的时候,刚好大夫也来了。

大夫说柳世运就是受惊吓了,没什么大碍,两剂汤药下去,他的烧确实退了,可没到中午,外头又来人,说是叫柳世运去教堂听讲,柳世运刚喝下的两口粥,顿时又给吐了出来,抽搐两下再次晕了过去。

柳成月代替柳世运去教堂听讲,不过她没进去,就被门口的人拦了下来,“这不是柳先生吗?怎么、您怎么来了?”

拦下她的人是她学生的父亲,姓宋,家中没什么恒产,往上家里出过几个秀才,如今没落了,但对书本有执念,便是无论如何都将孩子送到了学校,他家的成分按如今的划分,应当是个贫下中农。

一日他家孩子跟一地主家孩子打架,孩子都受伤了,是柳成月给他送去的医官,也是她垫付的医药费,后来这药费她也没要,还给孩子买了不少补品,这让这家子人对柳成月奉若神明。

“我代父亲来听讲,他生病了。”柳成月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里面……您姑娘家怎么能进去,这、这……您还是快回去吧!”

宋大虽没读过多少书,但家中毕竟出过秀才,在众人看来,也算的上是个读书人,所以这时候县里组织斗地主,他作为个被地主压榨的读书人,自然就成了这股浪潮的中坚力量。但一想到教堂里赤身裸体被打的男人女人,再想到柳成月这个自家的恩人也可能遭受那样的罪责,他就急了。

“这位是xx学堂的老师,她是个好人,怎么能让读书来这种地方,还是个姑娘家!”宋大保护柳成月的意思很坚决,自己站出来与那两个带柳成月来的人说。

“她家里是地主,她父亲还是个吸大烟的,上头说了,这种家庭就该拿出来狠斗,她……”

“没得这回事,这是个读书人,不能这么折辱读书人,孔圣人会……”

“这不是柳先生吗?您怎么在这里?”这时旁边有人凑过来。

“顾先生,您也在。”前来打招呼的是柳成月同校的另一位老师,他年近五十,独身,一辈子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读书,年轻时,曾做过私塾教学,所以柳成月见着她就会想到小时候在家里来教学的夫子,是个极重礼仪孝悌的人。

“顾先生,您怎么也来了?”周围有好些认识顾先生的人,纷纷前来打招呼,这些人多没上过学,有机会的会在私塾坐上几天,所以认识顾先生的人不少,认他做老师的也不少。

“柳老师出生地主家庭并非她的过错,她一个姑娘家没有受家里庇护,而是不辞辛苦去教导穷人家的孩子,这是仁义之举,而今替父受过,可见其人重孝识悌,明知来此会受屈辱却欣然而至,乃是懂礼守信之人,她不应当受到这等折辱,且让她回去,老朽替她即可。”

顾先生听人说了柳成月的处境,与众人细细说起了道理,最后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也替柳老师!”宋大听闻顾先生这样一说,也跟着站了出来。

“四小姐,四小姐怎么来这里了?”这边僵持着的时候,一老农挤了进来。

“刘伯”柳成月内心里十分的感激顾先生与宋大,但这是柳家的事,今日她虽能免遭进教堂听讲一事,明日后日,待她父亲病愈,亦不能逃脱此等命运,与其眼睁睁看着父亲在教堂担惊受怕,不若她将这苦给吃了,也算尽了些许孝道。

“我租的就是柳家的田地,他们家一家子都是好人,租子几十年不变,比旁人都低许多,他们家都是好人,这些不干他们的事!”

“这……”

柳成月有幸,受众人庇护,免了听讲之事,并且日后的听讲,她柳家也不必去人了。

柳成花在两天后也回了家,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柳家的两户佃农。

这几日柳家派了许多人前去给柳成花送衣裳送吃的,可没一次送进去了的。回来的人告诉苏明婉他们,被关起来的地主们,吃的都是烂番薯烂菜叶,说是要让这些油脂里养大的地主也受一受农民的苦。

不过柳成花实在幸运,给地主们做吃食的农民里,恰好就有他们柳家的佃农。佃农们晓得柳成花也被抓了过来,也晓得被抓过来的地主们吃不好住不好,所以这几日里,偷偷轮流着给他送了穿的和许多吃的。

而柳成花能够这么早回来,也是多亏了这些佃农出力。

也是到了这时候,柳家上下才明白了一些老太太在世时传给他们的智慧。

19

柳世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大夫开了许多药,吃了都不见效,终于在卧榻一个多月后,去了。

因着如今世道艰难,柳成花和柳成月没办法,只能一切从简,给柳世运治了丧。

而此时的张家比柳家也好不到哪里,张家是当地的大地主,家中男丁除黄口小儿外,全都被圈了起来。柳成风怀孕九月,就要生产,听闻其父亡故,悲伤之余却无法动弹,柳世运下葬那日,柳成风生下次子。

近两年柳家剧变连连,如今所有压力担子都落在了柳成花和柳成月身上,而柳成花作为哥哥,考虑的自然会更多些,如今柳成月因为地主身份,不能去学堂教书了,他瞧着,自家妹妹年龄也大了,而且现在家中这般场景,安宁日子怕是过不长久的,他想尽早为妹妹寻一门亲事,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祥和

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家里周氏也不是亲母,他与苏明婉商量一通后,决定给姑母去封信,让姑母帮着柳成月相看相看,而且如果人在姑母那一片的话,寻常也有个照应。

程家因着出了几个吸大烟的子孙,急的时候连门板都拆了拿去换钱吸大烟,所以衰败的也快,到这时候,已经从大地主跌落成了贫下中农,所以基本不受这世道改革的影响,一家子苦是苦了点,但也齐整。

柳世嫣接到柳成花的信,为柳成花柳成月兄妹俩心疼落泪了一阵,后也密切注意起临近一些青年来。

在此土地政策革新的浪潮下,柳家十分配合各项工作,说交田就交田,说交家中珍宝就交家中珍宝,半点不敢有所保留。柳家的日子也在这一项项革新里,变得愈加艰难起来。

然而更是雪上加霜的是,柳成月在四六年的正月,突然咳血不止,病倒了。柳成月一介女流,虽读过书,做过老师,但柳家在大潮流的衰败下,她亦是只能束手无策的旁观。

她虽机敏,却也是心思重,寻常人瞧着她,只觉得她乐观豁达,却不知她将种种都放在了心里,如今日积月累的压力下,竟是直接病倒了去。

第二年正月没过,张家就传来噩耗,张家老爷没了,张家姐夫没了,张家只剩下了满门的孤儿和寡母,张家的天塌了。

柳成花闻讯,一个趔趄,险些背过气去,他安顿好家里,连夜赶去了张家。

柳成风上有年迈的婆母,下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家里男人一朝殒命,她除了咬牙撑着,多的什么也不敢去想。柳成花帮着柳成风料理张家事宜,因着环境不允许,张家父子停丧三日便入了土,之后柳成花又帮着柳成风把乱成了一锅粥的张家理了理,许多对外的事都是柳成花出面去担下,终于张家暂时安定下来。

一个月之后,柳成花带回了张雪虎和张雪龙两兄弟。

20

时年六月,学校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给柳成月争取了回去教学的名额,她可以继续回学校教书了。但天公不作美,她的咳血之症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一个月后,她便给学校去了一封信。

信里说到对学校的感激,对校长和各个先生的感激,后又说到自己如今的情况,怕是再担不起先生的职责,歉意委婉的拒绝了这个机会。

这不久后柳世嫣就让人带信来,说是在她那临乡给相中了一个老实的小伙子,姓陈,人祖上也是读书人,不过如今没落了。小伙子是家中老二,有个老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家里,哥哥早年已经成家,四邻都说不出这小伙什么坏处,就问柳成月是否有意。

柳成月听了姑母带来的信,想着如今自己的情况,在家里也是拖累哥哥嫂子,便点了头。之后又养了大半年,柳成月的病逐渐就好了些,虽说是不吐血了,但这大半年来毕竟伤了身子骨,吹个风都能咳嗽很一阵。

这大半年,陈家也来人看了好几趟,每次来的时候,虽没带什么值钱东西来,但都会拿一些家里算是好的东西来,就是一把剥好的新鲜绿豆,那也是顶好的心意。如今眼看着柳成月的病好了一些,柳成花问起她的意思,若是愿意,就把她的婚事给办了。

柳成月想着自己都这般模样了,人家也没的嫌弃自己,也就答应了下来。

柳成花舍不得柳成月受半点的苦,原先柳成风和柳成雪出嫁,嫁妆是老太太给准备的,原本老太太给柳成月也是准备了一份的,但年前让地主交代的时候,他虽舍不得,但还是抵不住那些在家里来翻拣的,老太太给柳成月准备的嫁妆被人抬走了大部分。

得亏他之前手快,留了一些,如今加上自己收藏的字画,统统拿出来给柳成月当了嫁妆,就连老太太那升雕花贴金的大床,他都叫人拆了,给柳成月抬去了成家。

柳成月出嫁那日,眼泪就没干过,她就要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了,这里有她的亲人,她的过去,她所有的欢声笑语,原本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一直是这个样子的,有奶奶,有父亲,有姐姐哥哥们,可是……

远处似乎响起了裹着轻愁的婉转戏腔:……不尽满眼春色富贵花,说不完满嘴献媚奉承话,谁知园中另有人,偷洒珠泪葬落花。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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