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河

黑色的夜幕,慢慢地被撕开了一道裂缝,一道光从天边探了出来。

新的一天拉开了序幕。

张竟也被拉出了床铺。

“干嘛呀,妈。”张竟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纠缠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你不是昨天说,朱家的小柱子叫,你,出,去,玩,吗?”张竟她妈一字一敲地将张竟叫了起来。

张竟一脸委屈坐了起来,嘟着个嘴煞是可怜。

“哎哟。”张竟被亲妈揪住耳朵。

“在哪学会这些个怪迷怪眼的样,做个谁看?”

张竟顿时没了丝毫睡意,瘪着嘴,穿衣起床。

外面的天也不过刚蒙蒙亮,而现在是夏天,可想而知有多早了。张竟始终想不起自己和小柱子约了什么事要这么早起来。

再怎么想也不过是大脑空白,还是待会儿问小柱子吧,张竟无奈想道。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张竟看见爷爷已经坐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乘凉了,摇着把残破的蒲扇,也不知到底有没有风。

“爷爷,这么早就起啊?”张竟凑过去说道。

爷爷张平逾看了眼张竟,“竟娃子,你咋又瘦了哦。”

一脸哀其不争的样子,看得张竟那稚嫩的脸也忍不住抽了抽。

爷爷突然一声吼,“兴云啊!饼子烙好了没啊?”

这一声,差点没让张竟摔个趔趄。

“好了好了。”张竟他妈捧着一盘新鲜的油面饼子端了出来,“爸,您快尝尝。”

爷爷手也不擦,直接上手将饼子送到自己嘴里,嚼得可带劲儿了,上下唇全是油光,看得张竟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爸,我待会儿去给您买把新扇子吧,瞧您这把都多破了。”邱兴云说道。

爷爷只摆摆手,不置可否。

邱兴云只好转而看着张竟,叮嘱道:

“竟娃子啊,你也拿几个,顺便给小柱子带去尝尝。”

“好叻,妈。中午回来我要吃肉!”张竟徒手抓了半盘饼子一溜烟跑了。

“你天天偷懒,还想吃我做的肉。”

后面再传来邱兴云的声音,却也听不清楚了。

张竟走着走着,到了一片墓地。他想去看看父亲,不过还是算了吧,明天就是父亲的忌日了。

虽然没有明确说是哪个位置,但直觉告诉张竟就是墓地旁的那片林子。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张竟总算找到了小柱子。

这里的植被还比较稀疏,往后一看便能看到之前的墓地。

小柱子比张竟其实还要大一岁,身体也比张竟壮些。不过13岁的年纪,就已经一米七八了,脸上稚气未脱,像是一个被拔高了的小孩一般。反观张竟,比正常这岁数的孩子还要矮上一点,眉眼中却透着些许成熟的样子。小柱子他家的人都说张竟聪明又有天分,以后大有前途。以至于搞得小柱子深信不疑,也对张竟有了些盲目崇拜的行为。

“张竟哥,你来啦。”小柱子还是跟以前一般,笑得憨憨的。

这样高的一个人叫张竟这小屁孩哥,确实有点滑稽。

不过张竟也习惯了他的称呼,故作姿态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饼子递了些给小柱子。小柱子一脸惊喜的吃了起来,一边点头一边嚼得可香了。

“对了,我们今天是哪儿来着?”张竟边走边回头问小柱子。

小柱子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张竟,嘴里吃着饼,嗯嗯嗯的说着什么话。

“你先吃完吧。”张竟无奈道。

小柱子又乐得认真吃了起来,两人在林子里走着,前面不远就是村子里最高的山——灰山。

灰山名字的由来主要是因为远远看去,很有些古代山水画中那种灰蒙蒙的诗意之感。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小柱子终于吃完了饼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变得好不尴尬。

“不是你带路吗?”张竟问道。

“可是是张竟哥你走在前面的啊……”

“对,没错。可你也没说什么不是吗?”

“不是你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是我吗?”张竟声音几近自言自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记忆出了偏差。

反复确认后,小柱子的说辞都没有变化,张竟也只好认为是自己睡懵了,忘了。

这里环境还算优美,几棵大树将阳光稀释后洒在了两人的身上,旁边是灰山的岩壁,面前是一条小小的河。河

河水从灰山的一处裂开的石壁中流出来,却不知要流向哪里,在张竟的印象里,甚至没有这条河的任何记忆。

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条河?

“诶,这不会是传说中的长寿河吧?”小柱子突然惊奇道。

张竟:“长寿河?”

“对啊。张竟哥你居然不知道吗?”小柱子有点意外,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嘲讽。

没等张竟再说,小柱子自己解说了起来:“相传我们村有一个活了好几百年的长寿老人,他死去之时被人们安葬在了咱们的灰山里,肉身随即化作了一条长河贯穿灰山。据说是化作了天上的仙人,而这长寿河是他留给大家的福祉。”

这么玄乎,而张竟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想不起任何关于长寿河的故事。

小柱子蹲在河边的一棵树下,徒手刨着那一片土,然后露出了树根。张竟眼睛一瞥,视线就愣在了那上面。

树根,是粉色的。

那种新生生命的粉嫩感。

“嘿嘿,是长寿河没错了。长寿河畔,会长出具有粉色树根的大树。”小柱子拍了拍手,站起来盯着眼前的河。

张竟一直愣愣的,说不出半个字。

“张竟哥,你知道吗?看到长寿河,就要抓住机会,跨过去,就会受到长寿老人的长寿祝福。”小柱子已经起了身,两眼放光的盯着那条河。

河水看起来很清澈,水底奇形怪状的石头,青绿的苔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柱子的脚就要跨过去了,张竟一把拉住他:“你干嘛?”

小柱子憨厚一笑,“当然是跨河啊,可以长寿呢。”

“你真的信?”张竟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柱子,虽然粉红色的树根让他也觉得很奇怪。

“当然啊,而且试试又不会怎么样。”

张竟皱眉,“那我先给你试试,我绝不相信这是什么长寿河。”

话还没说完,张竟就率先跨了过去。

预想的奇异感觉并没有在张竟的身上出现,除了整个阳光打在他身上很舒服的感觉,周围的环境甚至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张竟回头道:“你看吧,我说……”

小柱子不见了!

“小柱子!小柱子你跑哪去了?”张竟大声叫着,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阳光还是那个阳光,树还是那棵树,裸露的树根也还在哪里。

张竟只觉头皮发麻,匆匆跑回了家里。爷爷还在梧桐树下坐着,手里摇着一把完好全新的蒲扇,之前残破的蒲扇该是已经扔了。

张竟没空跟爷爷说话了,冲进房间,拉着他妈一个劲的问:

“小柱子呢,小柱子回家了吗?”

“啊?小柱子咋啦?”邱兴云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张竟在说什么。

张竟只好调整呼吸,擦了擦汗,好一会儿才平静道:“我昨天不是约了小柱子今早去玩吗?可是他突然不见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哦,你给他家打个电话问问呗,说不定自个儿回家了。”邱兴云指了指墙角的座机。

嘟,嘟,嘟。

“喂?哪位?”里面传来了小柱子妈妈沙哑的声音。

“阿姨你好,我是张竟,请问小柱子在家吗?”

“在啊。”

张竟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呀,他都发烧一周了,还不见好。”小柱子妈妈话里带了些哭腔。

张竟脑子一懵,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小柱子发烧一周了,那之前和自己出去玩的又是谁?张竟坐不住,想要去看看小柱子。

爷爷突然叫住他,“竟娃子啊,你咋又瘦了哟。”

刚走到门口的张竟背后像是贴着冰块,凉得瘆人。张竟木木地转过了身,“爷爷,你说什么呢?”

爷爷摇着蒲扇,向屋里喊道:“兴云啊!……”

张竟心头一颤,后面的话也没有听下去,迅速跑到了小柱子的家里。小柱子妈妈给张竟开的门,柱子妈脸色很难看,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得张竟轻轻皱眉。

“阿姨好,我来看看小柱子。”

“里边那屋,你去看吧,别靠太近了。”柱子妈关好门,道。

张竟点点头,走进了小柱子的房间。躺在那里的正是突然消失的小柱子,张竟放下了担心好友的心,却提起了别的忧虑。

小柱子额头上有冰敷着的毛巾,但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一般。小柱子整个脸颊略微凹了进去,丝毫不似今早的健康样子。

“阿姨,小柱子真的病了这么久吗?”

“是啊。”柱子妈站在门口,疲惫地说道。

“他是因为什么病的?”

“去河里游泳,没有及时洗澡换衣服,就受了凉。谁知道竟然这么严重。”

小柱子的额发上湿了不少,不知道是汗还是毛巾的缘故。他嘴里不住地念着什么,张竟和柱子妈靠近了听一听。

“张竟哥,你去哪儿了?”

张竟和柱子妈面面相觑,不明白小柱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小柱子突然睁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看了看自己妈,又看向张竟。

柱子妈喜极而泣摸着儿子的脸,“小柱子啊,你可算醒了。”

小柱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着周围,又嘟囔了一句“困”,就再次睡了过去。

柱子妈摸了摸小柱子的额头,拿出温度计一看,烧退了!

两人都很开心,尤其是柱子妈,真以为张竟是个幸运星,好好感谢了张竟一番,并想留他吃饭。张竟婉拒了,借口自家在等他吃饭呢。

总之,没事就好。

张竟回到家里的时候,桌子上摆着已经凉了的饼子,但张竟没有再去吃了,也不敢问这是何时做的饼子了。

桌上摆好了饭菜,竟然有张竟喜欢的红烧肉。虽然张竟之前要求过,但张竟没曾想过母亲真的会做。毕竟母亲一直是说啥就是啥的,当初父亲抛弃他们跟小三过日子去时,母亲说她不再管父亲的事。

就算父亲被车撞死了,身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那个小三早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说不管,就真的没再管过。

父亲的坟还是小小的自己和爷爷挖的,那之后,爷爷的头发几乎白了个彻底。

……

十年后。

大巴颠簸得有点厉害,张竟还是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那条河,那棵树,瞬间消失的小柱子。

张竟眼睛动得很厉害,却始终不能醒来。

画面一转,小柱子躺在床上,不过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眼里布满血丝看着张竟,像是充满了深深的怨恨。张竟无所适从,他不明白小柱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剩互相对视。张竟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疯狂地张合着嘴巴。

“喂,小伙子,到啦!”

张竟终于睁开朦胧的双眼,司机师傅站在一旁不耐烦地看着他,车上再没有其他人了。张竟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歉,起身下了大巴。

看着远去的大巴,张竟才把视线看向了自己的家乡——灰山村。

张竟大四了,现在在准备考研,这次是回家看看母亲,顺便去给爷爷上个坟。

还有爸爸的坟,也得找一找了。

踏进家里的院子,就看到那棵快要枯萎的梧桐树。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棵树为何枯萎,自从爷爷死去后,就像是少了个老朋友,这棵树也没有了活着的意思。

邱兴云站在门口,微笑看着张竟。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竟看着母亲都有些奇怪的害怕。好像很久以前的母亲并不是这样的,母亲看见他都不会笑得这么温柔的。但是这么些年一直都是这样的,连张竟都不知道自己这奇怪的感觉是不是真实的。

母亲还算健康,只是过早花白的头发让张竟看得有些失了神。

两人进了里屋,母亲已经将饭菜做好,招呼张竟赶紧坐下。张竟礼貌地坐下了,等着母亲先动筷。

“你这孩子,跟亲妈都这么生疏啊?”邱兴云上了最后一道菜,看见张竟竟然还没开始吃。

“两个人一起吃才香嘛。”张竟笑道。

邱兴云夹了一块红烧肉到张竟碗里,“尝尝这个,我新换了种做法。”

每次张竟回来,母亲都会给他做最爱吃的红烧肉,但他从来没有吃完过。

张竟咬了一口,还是一样的好吃,肥而不腻。同时,还是有那种“遥远”的感觉。

“嗯,好吃。”张竟点点头,撑起了脸上的笑意。

邱兴云点点头,也吃了起来。

饭毕,邱兴云不让张竟洗碗,叫他该干嘛干嘛去。只是言语间还是有些许不悦,然后自顾就收拾起碗筷,没给张竟任何说话的余地。

张竟只能苦哈哈地笑一下,连气都要偷偷地叹。

灰山村附近所有村子的坟包都在那个地儿,张竟自然轻车熟路到了目的地。来到了爷爷的坟前,张竟将手中裹好的油饼子放到了墓碑前,这是爷爷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墓碑上并没有爷爷的照片,只红底儿黑子写上了先考张平逾之墓。

张竟几乎要记不得爷爷的样子了,只记得稀少花白的胡子,沟壑纵横的皱纹,明亮但不爱睁开的双眼。

“你以后要好好活下去哟。”这话是爷爷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每每想起爷爷时,就会想起这句话,可是这么多年他都活得很不清不楚。虽然不负众望的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去了心仪的大学,却怎么也活不明白。记忆里有些最初的东西,被他甩掉了。

今天的太阳不大,晒得张竟暖洋洋的,张竟便想起身活动一下,顺便除一除周围的杂草,找一找父亲的坟包。

父亲的坟包没有翻到,眼睛一瞥,看到了他不敢相信的一幕。

爱子朱志之墓。

小柱子的名字,就叫朱志。

张竟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也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他不知自己要往哪里走,甚至不敢再看那个墓碑一眼,他只记得上一次见小柱子时还是两年前。

那个时候张竟已经和小柱子一般高了,小柱子人也还算健康,只是人忒瘦了点,留着一头几乎非主流的长发。逐渐生疏的两人也只能说些客套话,张竟还叮嘱他要多吃点肉长壮点,像小时候那样。

他还记得当时小柱子对他说的一句话,“你在城里过得好吧?”

“算好吧。”张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想出了这个说辞。

他还记得当时小柱子那阴沉沉的脸色,幽深的眸子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谎言。若不是昔日的好伙伴,张竟完全想象不到小柱子会做出那样的表情。

但是,不过两年的时间,也不至于就死了吧?

张竟脑子里全是浆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只是疯狂的奔跑,跑离那块墓地。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惊觉自己已经呆在了幼时去的小林子。

他已经看到了灰山。

张竟急促地呼吸,汗水已经浸湿他整个身体。没有多想,他继续往林子里跑去。

他想找到那条河,再跨过去,说不定就能回到以前的世界了,那个熟悉的世界。

不像这个世界带给他的疏离感,无论是母亲,爷爷,还是小柱子。

这里的一切本该熟悉的东西,张竟都感到无比的陌生。明明都是亲近的人,他却觉得孤单的可怕。

他想回去!

自从那次之后,他每年都找过那条长寿河,可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便将这记忆压在了心底,努力想要忘却淡化它。

终究还是没有成功。

不过今天,他势要找到才肯罢休。

出乎他的意料,很快便找到了那条河,那棵树。

张竟扑到了树下,徒手挖着那泥土。泥土有点硬,里面有些小石子将张竟没怎么做过粗活的手磨得出了血。树根终于被翻了出来,粉红色的很显眼,张竟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很兴奋。

他要跨过去。

他浑身都在颤抖,身体不听使唤,他不敢相信这一切,但他又必须相信这一切。

河水在他眼里仿佛静止了一般,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往后一退。

冲刺,跨过去。

张竟只觉得眼前一花,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剩白茫茫的光。

他听到有人在呼喊,似乎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竟娃子!竟娃子!”

“张竟哥!张竟哥!”

张竟终于能看清周围了,他坐在一片杂草地上,杂草很高,将他藏在了里面。他敞开嗓子回应了一下那些呼喊,可是他却感到无比的干涩,嗓子似乎要撕裂了一般。

呼喊声似乎近了,应该是找他的人近了。

是母亲和小柱子,年轻的母亲和小时候的小柱子。

邱兴云一看到张竟便冲了过来抱住他,待确认张竟没事儿后,又狠狠地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你个屁娃儿到处跑啥子嘛。”母亲哭得很伤心,张竟这辈子没见母亲这般哭过。

然后母亲才发现张竟虽然受了疼,嗓子里却喊不出声来求饶了。

小柱子帮着邱兴云扶着张竟回去了。

一路上,张竟想了很多要说的,想要写在纸上。直到回到家里,透过镜子看见自己也是小时候的样子,他从嘴上不得已的沉默转向了整个心的沉默。

就当是一场梦吧,他这样想到。

三天后张竟的嗓子才算好了,能够说些话了。

邱兴云问过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张竟不肯说。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邱兴云问过小柱子,但小柱子的话没有任何值得考究的地方。

无非就是那些张竟突然不见了,他以为是在恶作剧,发现不对就去找大人了。

张竟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

只是,狠狠地抱住了母亲,眼里流下了泪水。

回来了就好。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张竟以为是爷爷,准备去开门。

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竟娃子啊,你爹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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