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与庄晓
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意识却偏偏清醒得很。只是站在窗边,凉意像纱似地裹着我,怎么也挣不开。
夜闹得很,耳畔是舍友睡梦里的叹息,忽远忽近的蛙声蝉鸣和满脑子滋滋作响的电流声,心脏的砰砰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雨前的锦宁市笼在桂花香里,一出门就撞进浸满香气里的棉花墙,那么直白,那么热烈。
落了两天雨,棉花都化了一地,香气跟着花粘在叶子上流进土里,湿漉漉的桂子混着冰凉苦涩的青草汁一起消失,实在是叫我觉得惋惜。
家乡茶镇的桂花好像开得晚些,去年十月还想要寄一瓶桂花过来感慨一下乡愁,琢磨了好些天一句酸话也说不出,只是对螃蟹倒有满腹衷肠要诉。
想到这里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胃酸侵蚀研磨出一肚子酸水,一路泳到口腔和鼻子,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想了想,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舍友可能被咳嗽声吵醒了,嘟囔了几句,翻过身继续睡了。
我叹了口气,算了算,离放寒假还有三个月。可是我好想回家,回到日日夜夜浸在茶香的家里,好好睡上一觉。
虽然锦宁的桂花很美,可是那香气实在太热烈,直直地冲进你的鼻子,窜上脑门,让人一阵阵地眩晕。我只喜欢淡淡的茶。
然而,我要怎么回家?
我拿起手边的诊断书看了看,重度抑郁伴有躁狂发作,重度焦虑,轻度强迫,人格障碍,建议该患者服药并定期心理咨询。
怎么办呢,怎么会这样呢?我要怎么回家?
我又看了看医生给我开的药,晦涩拗口的名字,丙戊酸钠,米氮平,氯硝西泮片,丙戊酸盐片,都是精神科的药。
茶镇是个很小的镇子,哪家孩子考上了大学,哪家夫妻离了婚,大家都知道。我不敢回去,我吃着这些药,镇上的人不会说我是抑郁症,只会说我是精神病。
哎,我要怎么回家?
贫瘠痛苦的现实几乎让我落泪了,可是我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实在是太悲伤了,我只是想回家睡个好觉。
我开始昏昏沉沉地度日,吃了药之后,我的大脑仿佛被锁链锁住了,所有的齿轮都动弹不得。我起不了床,上不了课,读不了书,说不出话。
每天我最热衷的事,就是睡觉,仿佛睡着了才是清醒,醒过来才是混沌,只想着一闭眼就不要再睁开,一直睡到世界毁灭。
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月,我胖了十斤,医生说这是吃药的原因。我整个人圆润起来,但神色萎靡。
我时常见到舍友们开心地交谈,一起出去逛街看电影,见到她们大笑,每当这时候,我总觉得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也时常问自己,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只是整日整日的绝望感死死抓住我。但一细想,却觉得这绝望毫无理由,无源可溯。
终于,由于缺了太多的课,我被强制休学了。
回到茶镇的那天是星期二,天气不怎么好,雾蒙蒙的,还飘着雨丝。
我没想到爸爸在家,他在杀青。把茶叶放到温度两百多度的锅里揉搓,经年累月,爸爸的手已经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了。
爸爸见到我很开心,他问我怎么回来了,又说今天也没放假,怎么回家了。
我不敢撒谎,只是这件事迟早要说,撒谎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说爸爸我生病了,把诊断书拿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爸爸停下了手中的活,走到我身边,带着一股热气和茶香,熏得我流下了眼泪。
爸爸拿起诊断书,皱了皱眉头,说:“你去精神病院干什么?你好好的怎么去精神病医院?”
我说:“爸爸,诊断书上都写了,你看看吧。”
爸爸没有看,他把诊断书扔进了烧着茶锅的火苗里,一瞬间便没了踪影。
“你马上给我回学校上课!”
诊断书没了,爸爸仿佛觉得我的病也一样被那滚烫的火焰吞噬了一般。他要我回学校。
我不说话,只是提着行李回了房间。
我太累了,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就让我在这里睡一会儿吧。
2.
回家已经半个月,妈妈对外宣称我心脏不好,休学回家静养。
还记得一开始妈妈知道这件事时的反应,她问我有没有在学校认识什么不规矩的人,是不是我跟他们交往,把我带坏了。她抢过我的手机,一遍一遍地翻通讯录,翻我的聊天记录,尽管什么都没有,妈妈还是坚信,是有人把我送入了歧途。
我不管解释多少遍,妈妈仍旧不相信。
妈妈禁止我吃西药,她把所有我从医院带回来的药都扔了,不停地带我去看中医。
一个又一个的老头子医生,都留着半长不短的胡须,把脉,说着肝气郁结,气滞血瘀的话,一碗又一碗的中药。我总觉得家里的茶香都被中药味盖了去,十分不满。
我麻木地任由妈妈带着我去这里去那里,烧香和拜佛,身上挂满了平安符。其余时候,我开始不愿意出门,整日整日,我浑浑噩噩地过。
我又开始瘦下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要死去的念头不断地蹦出来,止也止不住。
十月下旬的天气,还不算凉,和妈妈出去看医生时,我会穿之前从来不穿的小裙子。我一直觉得自己胖,从来都是宽宽大大的衣服,裙子是不曾穿过的。每当那时候心里多少会有点喜悦。而妈妈总觉得是看中医见效了。
更多的是情绪崩溃和嚎啕大哭。明明是绿灯,却在过马路的时候被汽车司机吼着走快点;出门时听见邻居的窃窃私语提到了我的名字;买东西的时候被店员无缘无故的白眼;遇到流浪汉时发现口袋里没有现金;看着爸爸妈妈辛苦工作,自己却像个废人一般没有办法生活下去……我只是想哭,很委屈很生气很难过很无助很绝望。
爸爸常常觉得我矫情,他不许我哭。从此我在这个家哭泣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妈妈常常觉得我懒惰,她不许我多睡觉。从此我的最大乐趣也被剥夺了。
每当这些时候,我就无比怀念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它们让我什么也不想地睡去。
妈妈还不允许我不吃饭,不允许我天天待在家。我只觉得像个监狱里的罪人,处处被禁锢被监视。
这样的日子比想象中的更加艰难。
我常常觉得每一天每一天我愿意睁开眼睛面对这个世界便是最大的勇气,可是这在别人眼中着实算不上什么难事。我只觉得日子黑暗了无尽头,不知该怎么活。
妈妈觉得我好了许多,便托关系找了个工作给我。是去给镇上幼儿园园长的儿子补课。
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却被妈妈拖着送到了人家家里。
园长还有个女儿快要生孩子了,儿子没有人照顾。我到了他家,便成了他的保姆一般。
园长老来得子哪能不爱护,我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他常常无法无天,说着我就不好好学习,让我妈妈教训你的话。
我忍了,实在没有精力反驳。我每天醒来都是极限,如何叫我去教小孩子?
那天这孩子跟我说没有英语家作,我便跟园长确认,园长却说有,我又回过头来好好地叫他写。谁知他大发脾气,偏说没有,我说你妈妈说有的呢,发在我手机上了。
他不依,大喊着:“你就这么听别人的话?那我叫你去死,你去不去啊?”
其实也没有觉得多难过,只是很累,很难。因为死字我真的不少见也不少想。
只是觉得很累很难,真的很想哭,很想休息,很想死一死。
妈妈大发雷霆,觉得我是懒惰成性,不肯吃苦,只知享乐。
我说我不是,你不要再逼我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被妈妈扇了一耳光。
“你根本就没病!不要再跟我装!”
现在好了,不止脸上在痛,心仿佛被熊熊烈火煎烤着,疼痛难忍,真想一把刀划开胸膛。
3.
我去看心理医生了。每周三次,一次两小时。是个很和蔼的阿婆。
她说我对我的母亲积怨已久,恨意滋生,却不能发泄,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只能压下来。现在,我压不住了。
从小母亲在我眼里便是霸道强权的形象。她说东,我不能往西。我就像她的提线木偶,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行动。我只能是她的附属品。
母亲的控制欲很强,以至于我没有朋友,因为她不允许。人生道路上每个重要的决定都是她做,我没有话语权。到了大学,母亲一天三个电话,不允许我和舍友出去聚餐,她说舍友会在我的杯子里下药。
甚至连工作,和谁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母亲都替我安排好了。
这不是我的人生。
回想人生的二十多年,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过来的。真的很难。
那天我在公交站台等车,去看医生。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拿出笔记本写日记,不一会儿来了个抱着一束向日葵的男孩,他笑得很开心。我笑了笑,想可能是送给女朋友的吧,真好。
我看了看自己写的日记,把那张纸撕了下来夹在了本子里,觉得实在是阴暗,不适合这样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那天晚上回到家,才发现那张纸不见了,可能是掉在了哪里,我没有太在意。
隔天我又去了站台,抱着向日葵的男孩已经在了,不过这次,他拿着一束郁金香。我心里倒有点嫉妒这个男孩的女朋友了。
又隔了一天,向日葵男孩抱着一束玫瑰。
一连一个礼拜,三次我都见到了他,那个抱着向日葵花的男孩。
本来我很抗拒去看医生,虽然阿婆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她对于我来说还说陌生人。向陌生人吐露心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讲述母亲与我的往事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可是现在我倒有点期待去那个公交站台了。
虽然男孩的花不是送给我的,可是捧着花的他莫名地能让我轻松些。有句话怎么说的,女孩子是抵挡不住鲜花的。
第二个礼拜,我站在公交站台上。天阴沉沉的,风刮得很大,把我的帽子吹走了。我跑出站台去捡帽子,回来的时候发现脚边多了一朵向日葵,底下压着一张纸,是我丢了的日记。
我捡起向日葵和纸,纸上有字,上面写着,一切都会好的。潇洒俊逸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
之后的日子也一直收到花朵,各种各样的,但是我还是最喜欢向日葵。
日子长了,仿佛有一个月的光景,我开始忐忑起来。男孩送我花朵,虽然每天只有一支,可是他难道不是已经有了女朋友吗?这样送我花好吗?她女朋友会发觉吗?我是不是无意间已经破坏了他们的感情?
在这样的疑虑与焦虑中,我不敢去那公交站了。我每天都走到下一站去坐车,生怕再遇见那男孩。
母亲也下了命令,不许再带什么花回家,邻里见了会有闲话,说我小小年纪便不自持,到处收男孩子送的花朵。
加缪说过,你反抗啊,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精力没有勇气,我忽视不了母亲养育我二十多年的事实。
母亲连我生活中的那一丝丝光亮也剥夺去了。生活又开始变得暗无天日,那向日葵带来的一丝丝光亮也消失了。
那天我故意走过那站台,有对情侣,还有个老妇人在那里站着。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在那里等车。
我没有料到的是,站台上堆满了花!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花!
我蹲下身看,每朵花上都绑了纸条,我抽出一朵来看,纸条上写着:送给昨天(xx月xx日)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旁边还有一幅简笔画,画了个小人,穿着白色连衣裙。
我又抽出一朵,上面写着:送给昨天(xx月xx日)穿蓝色牛仔裙的女孩,简笔画上的小人穿着蓝色牛仔裙,
我翻了翻,每一朵花上面都是这么写着,旁边画了个小人。
我站起身,只觉得头晕目眩,难道这些都是给我的?
疑惑又有些害怕,我走了,没有拿那些花朵。
4.
和母亲去花店买花朵,看望住院的阿姨。
母亲领着我到了茶镇的唯一一家花店,好笑的是,我生在茶镇,却从来不知道茶镇有花店。
我站在门口不愿进去,可能是因为那向日葵男孩吧。从那次以后,我没有再去那站台,走过站台我也不敢看一眼。我欣喜又害怕,他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些许光亮,可是……他这么频繁地抱着花出现在站台,必定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我听见有人来招呼母亲,是个很年轻的声音。母亲说要一束唐菖蒲包好。
我回过头向店里看去,却看见了那双眼睛,过去几个月我怎么也无法忘怀的眼睛。
亮晶晶的,仿佛真的有星星在他眼里闪烁,那光芒直直地照到了我的心里。
“姑娘怎么站在外面,进来坐坐吧?”
我呆呆地走进去,找了位置坐下。看着他麻利地给母亲包着花朵,我心想,原来他在花店工作啊。
那之后,我又找了机会来了花店。那是一个周末,来了很多客人,他忙得满头大汗,但却游刃有余。
等他终于空下来的时候,我终于能和他搭上话。我也不想拐弯抹角,于是我直接就问道:“在站台送我花的是你吧?”
他笑了笑说:“是啊,美丽的小姐。可是你为什么不要呀?”
我脸红了红,有些语无伦次:“我……我……”
男孩又说:“不要紧,我现在送你也一样。”说着他拿了一只向日葵给我。
我伸出手要拿,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不知怎么开口的我僵在了那里,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男孩看出我的心事:“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你有女朋友了吗?”
“嗯?没有啊。”男孩很惊讶地说。
“那……你怎么会抱着花站在公交站,难道不是送给女朋友的花吗?”
“你搞错啦。我是抱着花去看我住院的姐姐,跟你妈妈是一样的目的哦。”
他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夺目,就像那向日葵,吸收着阳光,温暖着别人。
“这样啊……是我误会了。”
我伸出手,说到:“你好,我叫陈清焰,你可以叫我清清。”
男孩握了握我的手,把刚刚一直拿着的向日葵塞到了我另一只手里。
他说:”你好,我叫许风。“
我们俩相视一笑。
5.
啊,你好,许风,你可以做我的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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