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贩毒者的女儿

1

他是一个贩毒者，这是一个悲剧，而对我而言，更悲惨的是，我是他的女儿。

那年我8岁，妹妹6岁，妈妈在他家里，和奶奶大吵一架后，带着我们去了外婆家，我以为那是我幸福生活的开始，因为在那之前，我们的生活都掺杂着各种不幸和无奈。

“老师，我们家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您看看，我这次想帮她报个名。”

我清晰地记得妈妈和我那天在学校受到的屈辱，那位工作人员上下打量着我们，唏嘘不已，“不是我们不收，只是……”只是我是贩毒的人的女儿。

我明白他的难处，所以我从未讨厌过他，甚至打心底支持他的做法。

因为如果我的同学当中有贩毒者的女儿，大概我也会尽量少跟他接触，更何况家长一定会事先叮嘱好。

这还是比较轻微的后果。

“那是贩毒的女儿。”

还有谁敢让他们家的孩子去那家学校上学？

在我妈妈的再三请求下，工作人员还是为难情地说着“不好意思。”

我和妈妈走出去，校园里的人很多，好多孩子都是由爸爸妈妈共同来报名上学的，这种幸福的瞬间，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那些家长看到我们就像看到瘟疫一样，敬而远之，他们不敢和我们走进，更不用说打招呼了。

“他们该不会也在做那些勾当吧？”我时常听见他们这样议论我，最开始，我会愤怒不平地找他们理论，结果呢？我们被他们传得更离谱，连我们全家都在吸毒的话题都出来了。

所以，我无比渴望离开那里，去往没有他的地方。

但是，你以为我的生活从此就风平浪静了吗？那我是想错了。

去了外婆家，妈妈托熟人，终于有学校要我们，那天我背着新书包、穿着新衣服去学校，我打扮得精神焕发，只是为了告诉他们，我没有吸毒，在我的潜意识里，那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情。

而我的新学期第一天刚开始，就悲剧了。

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的底细，我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他们在下面议论纷纷，我的双腿在发抖、双臂在发抖，我的心跳加速，我快无法控制它。

我被分配在最后一排，不，与其说是“分配”，不如说是“嫌弃。”

没人愿意和我坐在一起，我被当做病源隔离起来，没人和我说话，一次前排的男同学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欣喜地以为他要和我说话，原来他是想看看“吸毒”的人有多可怕。

我的学校生活如此，妹妹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放学一起回家，一路上不敢抬头、不敢说话，就像两只过街老鼠一样，但是我们都没有哭，曾经的不堪早已练就了我们今天的坚强。

“上学感觉怎么样？”妈妈问得小心翼翼，那时候我不懂得窥探她的内心，刚结婚几年丈夫就出去贩毒，她受尽冷眼和议论，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妈妈，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我打算回答，“挺好的。”，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妹就哭了。

“妈妈，为什么大家都不和我说话？为什么他们都躲着我？”

妈妈的眼眶瞬间湿了，她心疼自己的女儿，她觉得愧疚、懊悔，她没有办法给予自己的孩子一份正常人的生活。

后来我们一直住在外婆家，期间有一次，姑姑说，爷爷奶奶想我们了，想让我们回去一次。

“哟，小娟带着孩子回来了？”那个婆婆的语气阴阳怪气的，但是我们不能还口，那只会惹祸上身，还记得那次我和一个同龄人争吵，她妈妈跑过来，二话不说，便打了我一巴掌。

“没爸教的孩子真是少见！”

转身过去教训她的女儿道，“你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呀？以后不许和这样的人来往，听见没有！”

那天围了好多人，全部想恶狼一样，在一旁讽刺我，连一个心疼我，认为我还是个孩子的人都没有。如果有的话，我想我会记得一辈子的，因为帮助我这件事，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所以我们低头做人、低调做事，从不会和任何人起冲突。

那次重新走进那个家，我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尽是忧伤和害怕。

爷爷奶奶在盖房子，房子大体已经出具规模，不同于其他人家，他家的房子奢华大气，一位施工叔叔指着说，“这可是外地买的瓷砖，我们这里是找不到的。”

院子里栽了棵樱花树，枝头立在我的头尖。

后来我知道，那是用他的钱盖的，连房子背面都用那外地来的瓷砖贴了。

不仅如此，我姑姑家的大房子也是他出资给盖的，因为姑父姑姑是我家盖房子时的监工。

他的钱被用得耀武扬威、问心无愧，可我的生活，却没有因为他而沾一点光，他的钱，带给我的，是难堪，是不幸，是折磨。

2

为什么他没有被抓进去呢？

上初中后，我老是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我一直不敢问我妈妈，他对她来说，是天生的克星，直到那次家长会。

初中第一次开家长会，我需要邀请一位家长，只有我妈。

然后，我是贩毒者的女儿的事情，早已被传得人人皆知，刚开始我还很纳闷，为什么传播速度这么快？

后来我才知道，罪魁祸首都是我的那些小学同学，他们下课议论、吃饭议论、走路议论，终于，我被“臭名昭著”了。

那天，我和妈妈顶着大太阳，周围人对我们指指点点，妈妈用手紧紧地握着我，“没事，有妈妈在呢。”

进去之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恐惧、害怕，还有笑话。

妈妈被安排坐在中间的位置，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两边有写名字。

但是直到家长会正式结束，两边的人都没有出现，他们主动把座位换了，因为妈妈是贩毒者的妻子。

我在门外看着，手足无措的妈妈坐在那里，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低着沉重的头颅，但是她是妈妈，她必须抬起头，她必须为我，她的女儿，开好这次家长会。

“为什么我会有一个这样的爸爸？”回到家中，妈妈看到我的眼眶已经哭红，自从在门外看到妈妈的那一幕，我的眼泪再也没止住过。

“我……对不起……是妈妈不好，是妈妈的错……”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最好的妈妈，她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她也从未想过要害别人，但是她却遭受了最无情的侮辱和冷眼，她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我很怨恨他，我多次想象自己不是他的女儿，我时常幻想自己是一个有爸爸爱、爸爸陪的小女生，因为我的肩膀太小，实在承受不了这一切。

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未见过他，他生活在暗处，过着苟且偷生的日子，他不敢回家，更不敢见我。

唯一见他，只能通过照片，最近的应该就是他和妈妈的结婚照，可以看出来，他们很登对、很般配。

看着那些照片，我时常发呆，如果我身在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家庭该多好？

但是，我是一个贩毒者的女儿，我注定要戴着这个帽子过一辈子，也是因此，我失去自己最爱的男生，也失去自己最喜欢的工作……

3

初中毕业，没有学校再要我们，可以说是义务教育完成了。

我不得不离家去打工，因为他的关系，几乎没有正当工作敢要我。

“要是客人知道我们这儿有这样一位员工，他们还敢进来吃饭吗？”第一家面试的工作是饭店服务员，高端大气，待遇不错，这是老板向我的介绍人说的话。

一次又一次碰壁，我的标准逐渐下降，最后，我总算得到了一份工作，他们没有问我的家庭成员是干什么，我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来。

我成了一名洗车工。

那家洗车的规模不大，但是急需招人，所以入职程序也就没有那么严格。

在那里，我遇见了第一个喜欢的男生，我们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叫高勇，在隔壁饭店打工，我与他能熟识，是因为我每天都要去饭店买外卖。

“你可要好好吃饭，洗车也是一件费体力的活儿。”这是除了亲人，第一次有人如此关心我、关照我，即使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也足以让我兴奋一整天。

他不高也不瘦，肤色黑了点，但是他五官精致，算得上一位美男子。

他热情好客，将饭店的所有事情都打点地很好，他机智能干，听说有好多人都想挖走他，但是他死活不愿意。

那天我们正好赶上同一时间下班，天已经黑了，周围人很少。

“下班了？”我们之间的话语主动权永远掌握在他手里。

我点头示意，他再次邀请我去旁边公园坐坐，那里的光线很足，而且可以玩玩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他就是如此可爱的人。

“你为什么不跳槽呢？那些人花那么多钱请你。”

“嗯……怎么说呢？大概是习惯这边了，不想过去吧。”我们荡着秋千，夜晚的风很凉。

“先把我的衣服穿上吧，你穿得太少了。”

他起身走到我后面，为我套上外套，那一刻，我的心中小鹿乱撞，但是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乱了分寸。

“你为什么来做洗车的工作？那么累。”

“因为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

我好像说得有点多，万一他知道实情后和其他人一样，远离我、躲避我怎么办？

不行，我一定要抓住这棵求命稻草，或许他是我的贵人。

“很晚了，我得回去了。”

“我送你吧。”再三推辞之下，他依旧坚持要送我回家，我表面勉强接受，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

他给我了太多与以往不同的感觉和感情。

下了车，他又坚持送我到楼下。“其实，我不愿意走的原因是，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他说得特别小心，生怕吓着我，但是我早已被吓傻了。

“什么？”

“我，喜欢你。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那一刻，黑夜变得光明，我的世界看到了一道曙光，它在向我招手，或许我可以脱离苦海了。

但是我没有答复他，只是一直掉眼泪，他见状，立马伸手帮我抹眼泪，他的手很粗糙，但是那么地温暖，暖和了我的整个身子。

“我第二天告诉你好吗？”听到这话，我还以为他会不高兴，没想到他居然像个小孩一样笑起来，那么灿烂、那么温暖，仿佛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都可以一笑泯之。

那晚我辗转反侧，最终决定告诉他实情，即使这样做有失去他的风险，但是比起失去，我更怕欺骗，那是爱情里最要不得的东西。

“今天，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想骗你，所以，我们都需要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在一起。”我喝了一大口他帮我买的柠檬水，准备坦白。

“这么严肃？没关系，你说吧。”

“我爸是贩毒的。”“贩毒”这两个字让我既害怕又恶心，在我的一生中，我尽量不说它。

“贩毒？”

“你小声点。”

“哦，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不是，这太意外了，我需要冷静冷静。不过，现在他和你还有联系吗？”

“自打我记事以来，就没有见过他，更没有和他联系。”他对我而言，只是随便投下一颗精子，却用一生的时间会毁掉我。

他说需要冷静，我给他时间，一周过后，他来找我。

“我要娶的人是你，和你爸爸有什么关系？”他说得很幼稚，但是也很动听。

“谢谢你。”

我们正式在一起，他烧得一手好菜，洗衣服做家务样样熟练，他说，在外打工就得照顾好自己，这样才有挣钱的机会。我对他的理论，深信不疑。

只要有空余时间，我们便形影不离，他宠我爱我，感动到我老是掉眼泪，大概是这种关系太暖心、太甜蜜了吧。

相处半年，他说，我们结婚吧？

我点头答应

他带我去见他的父母，从那之后，他成了我的前男友，因为我是贩毒者的女儿。

“父母是做什么的？”她妈妈亲切地问。

“我妈待在家里，我爸爸……去世了。”高勇被我的话吓了一跳。而他妈妈在流露出怜惜的表情之后，大概是想到我们的家庭条件肯定不好，便开始说话阴阳怪气的，她的确是一个难伺候的人。

那天我们都很别扭，我终于熬到可以回家的时候。高勇送我回家，自己再打车回去，我的心里空空的，不踏实。

那晚我辗转难眠，不知道他的父母对我看法如何，第三天，他妈妈却找上门来了。

“我们长话短说。你为什么要骗人呢？你爸爸明明是……明明是贩毒的，你为什么说他去世了？”最后一句话她将声音压得很低，给了我最后一丝尊严。

“……”

“小勇年轻不懂事，但是你得明白呀，你的家庭关系那么复杂，很难在社会上混的。”她看了眼我工作的地方，“姑娘，我也不是逼你，但是你得为我想想啊，我就这一个儿子，万一他以后背上‘贩毒者的女婿’的称号，你让他怎么办呀？”

“我明白了。”

我确实明白了，我和高勇说了分手，期间他找过我好多次，我只能选择避而不见，最后我辞了职，离开了那里，带着所有悲伤。

4

三年后，经过媒人介绍，我嫁给了一个个头特别小的男人，我知道，他们家实在找不到媳妇了，最后把主意打在了我身上。

三年来，我也想过谈恋爱，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但是知道我底细的人，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怕脏了他们的眼睛。

结婚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嘴里喊着高勇的名字，第二天就被婆家人打了一顿。

“要不是我们收了你，恐怕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他们把我当做生孩子的机器，但是我不愿意生，“他妈家是贩毒的。”这样的恶咒又会在我的孩子身上重现。

我偷偷吃避孕药，时间不长便被发现了，我被严格监控起来，很快，第一个孩子出世，他的人生注定不会太平。

第二年，我生下第二个孩子，两个都是男孩，婆家人笑弯了腰，我只能躲在房间默默掉眼泪。

噩梦终于还是实现了，我的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却和我当年一样，没有一个玩伴，他们被排挤、被嘲笑，他们被所有人多余。

婆家人了解到这事，便把气撒在我头上，连打带骂，我每次回娘家都是带着伤的。

“我苦命的孩子，他们又打你了？”妈妈为我和妹妹掉了太多的眼泪，在她看来，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不能保护自己孩子的人。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那天，妈妈告诉我，他在我初中毕业那年便被抓了，判的，是死刑，因为他是头目，是老大，是十恶不赦的人。

作为贩毒者的女儿，我度过了我阴暗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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