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念:夫君何时归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黎筱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她刚刚才得知自己的闺蜜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难道是自己出去参加作文大赛的时候?还是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又或许更早。她摇了摇头,想要把他们在一起的画面从脑海中甩出去。

黎筱筱和吴梦瑶是好闺蜜,从小学起就一直同班到大学,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甚至爱好,习惯都一样。和她们熟的人都评价说: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从背影真的很难分清她们俩。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都是笑话,所以他喜欢她闺蜜也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两个人差不多,而她更开朗活泼,而自己比较沉闷?

第一次遇到宋星泽是在大一新生会上,他就像一束光照进了她的心。于是兴冲冲跑回去和吴梦瑶说:“瑶瑶,我遇到了我想共度一生的人了!”马梦瑶笑笑,说:“哦,是谁啊?居然能让我们的筱筱小公主动心。”黎筱筱傻傻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就跑出去了。没过一会儿,黎筱筱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说:“瑶瑶,我加到了,我加了他微信,看我怎么拿下他。”

吴梦瑶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嗯,给我一个,我替你考察一下这个人,看看他适不适合你。”黎筱筱立马就发了过去,还一副你真好的样子。添加到通讯录就睡觉去了,反正到时候会同意的。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果然显示对方已同意你的好友申请。

看了眼网名:顾清风。为什么要叫顾清风呢?筱筱心里腹诽着,没想到手下也打出来发了出去,对方显然懵了一下打了个问号?过了几秒回了句没什么,喜欢罢了。黎筱筱回过去一个笑脸说好吧。对方又回了个嗯。突然觉得这是个直男,可以把话题聊死。于是又问,你是哪个系的呀?宋星泽发了条语音过来:金融系的。

黎筱筱表示自己被这个声音酥到了,然后半天没回过神来。宋星泽发现对方没有再输入,就放下手机做作业去了。再后来,黎筱筱每天都会去找他聊天,不管多少琐碎都会说个没完没了,而宋星泽也好脾气的陪她聊天。

有一天她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呀?”那边没有回信息,黎筱筱略微失望。过了一会儿,手机叮咚震了一下,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宋星泽说:“和我志同道合的。”黎筱筱看到之后激动的不得了,忙回了句,好,那就晚安了,于是就美滋滋的去睡觉了。她突然想起来最近好像吴梦瑶挺忙的都不和自己一起走了,就跑去找她,打了个电话,“瑶瑶,你在哪呀?”那边的吴梦瑶好像在一个很嘈杂的环境说“我有事,你不用等我,我很快回来。”说完电话嘟了一声就挂断了。

黎筱筱失望的放下手机,第二天导师的电话打来:“筱筱呀,我们中文系今年有个作文大赛,老师觉得你作文写的挺好的,这次比赛就你去参加吧。”黎筱筱高兴的都要跳起来了“好呀,谢谢老师给我这次机会。”

等到电话挂了,她都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于是掐了一下自己哇疼哎,是真的。然后就屁颠屁颠的去收拾行李了。吴梦瑶回来见到她兴冲冲地收拾行李,问她干嘛去。“我呀,老师说有个比赛让我去一下,瑶瑶,我不在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吴梦瑶点点头,“好,等你回来。”黎筱筱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想说什么说出来就好了,吴梦瑶摇摇头,“没有。”黎筱筱说:“那好吧,遇到困难和我说,我今晚早点睡啦,明天就要走了。”两个人互道了晚安就睡觉去了。

第二天,黎筱筱起了个大早还发信息告诉宋星泽自己要去比赛了。宋星泽回了个加油。感觉满满的动力呀,黎筱筱的小脚步都是蹦蹦跳跳的。到了X市,她给宋星泽和吴梦瑶都发了信息,两个人同时回了她一句好的。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还是努力准备把作文写好。中午打车去了考场,黎筱筱发现自己都不紧张,进了考场看到题目:你觉得最幸福的事。

黎筱筱觉得这个题目简直是合心意,然后奋笔疾书快速的写完了作文。而S的校园内,两个人正紧紧地抱在一起,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开始忘情的亲吻。等到女生有点缺氧,男生才放开她。吴梦瑶说:“星泽,你会不会感觉我是个第三者啊?明明是筱筱喜欢你,可是我却和你在一起了。”宋星泽安慰她说:“不会的,我会和她解释的,你放心。”此刻的黎筱筱浑然不知自己的好闺蜜和自己喜欢的人已经在一起了。

等从考场出来,她发了张调皮的照片给宋星泽:我成功啦,快祝贺我。宋星泽说:嗯,可爱的女孩运气不会差。黎筱筱因为这句话在原地蹦的老高,真想马上乘飞机回去找他,可是没有这个条件。又发了条,明天我回来了。宋星泽只有一个嗯。她又给吴梦瑶发了信息,瑶瑶,我考完了,我觉得不错。吴梦瑶仅仅回了个嗯,然后对话框再没响应。

黎筱筱想,这个死女人,回去得好好骂骂她,居然一点都不关心自己。想到明天可以见到宋星泽就激动,于是梦里都是甜甜的气泡。

等第二天,她乘了最早的航班回S市,一到学校就马不停蹄的去找宋星泽,这可是第一次见面啊既激动又紧张。而当她走过人工湖时发现瑶瑶和宋星泽坐在长椅上,宋星泽还温柔的帮她拂了拂耳边的碎发。这是?黎筱筱感觉自己的脑子炸了,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显然,两人也发现了她,吴梦瑶说:“筱…筱筱,我…”

黎筱筱气愤地说:“别叫我筱筱,我感觉恶心,是我闺蜜却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了。还答应帮我探探底细,结果自己勾搭上了。对啊,我早该察觉的。宋星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好骗啊?觉得和她一起耍我看我出丑很开心?我之前喜欢你真是看走眼了,你们继续,我不妨碍你们。”

宋星泽想追上去问问,可是吴梦瑶却拉住他,告诉他筱筱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他拉住吴梦瑶问:“她刚刚说她喜欢我?有这件事?”吴梦瑶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承认,而宋星泽也看出了端倪。于是他向黎筱筱走掉的方向追去,可惜没有找到。

六十年后,黎筱筱对着孙女说:“我这辈子,一直在等一束花开,等一个人来。只可惜他从没来过。小孙女问,那是谁呢?奶奶。黎筱筱说:一个不可能来的人。

“方学长,简爱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吗?”我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一心沉浸在论文修改中的男人,心里不免升起一团怒火。

“我又不是警察,能有什么办法?”方佐平盯着屏幕,并没有看我。

“可是教务处的人今天到女生寝室调查了。”我气愤的将笔记本电脑的折叠屏幕扣到了键盘上。

“自然是说我不知道。”方佐平站起身,踱步到窗边,不知在看着什么。

“你可别忘了,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如果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就守住你的嘴。”他转过身淡漠的看着我,仿佛只是盯着一团空气。

“简爱是学长你的女朋友,为什么从她失踪之后你却一点都不关心?”我这几天夜不能寐,每天想着简爱的事,可这个和她最亲密的男人却似乎无动于衷。

“我们已经分手了,就在一个星期之前。”他好像在等着我这句话,眼角居然带了丝笑意。

“你们明明就没有….”我喃喃的说道。

“我说有就有。”方佐平微笑着打断我的话。

曾经爱慕的男人,此刻冷漠又诡异的对着我微笑,让我错觉自己喜欢的是不是一个魔鬼。

“小黎。”他忽然转变态度,抓住我的肩膀温柔的说:“你别忘了,那件事情是你提议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你啊。”

他从来不曾这么深情的看着我,我不是第一个爱慕他的人,也不是唯一一个,我只是无数欣赏他,迷恋他,暗地里思念他的女生之一。

但是今天,就在此刻,我却忽然透过他完美的皮囊,窥视到了他隐藏在躯壳深处的那块肮脏之地。

“哼!”我推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可不怕,这件事的参与者不只我一个,况且你是社长,想逃避责任的是你吧?”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明天就一起去教务处把话说清楚,谁也逃不了嫌疑。”方佐平立刻换上了先前的冷漠,不再看我一眼。

回到宿舍,室友们都不在,我坐在简爱那把贴满粉色贴纸的椅子上,回想起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

“简爱,两个月后的异度空间作品展比赛,你想好交什么了吗?”我躺在床上支起身子问刚进门的简爱。

“别提了,我拿了几张照片给方佐平看,他给我一顿冷嘲热讽,说我要是用这个都能拿奖,他拿着单反去女寝厕所拍几张就能得第一,真是气死我了!”简爱坐到椅子上翘着二郎腿。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学校里有多少女生对他虎视眈眈吗?”我趴在枕头上盯着枕巾上的小熊。

“如果她们真的知道方佐平是个什么德行,我就不信那些傻丫头还会对他那么迷恋。”

“我觉得方学长挺好的呀?”虽然想为他辩解几句,不过我还是把话憋进了肚子里,简爱这个人十分的敏感,只有她可以说方佐平好与不好,别人并不能提一句。

“小爱。”我伸头看向床下的她,披散肩上的头发四散开,她抬头看向我,忽然间打了冷颤。

“你怎么了?”我奇怪她的举动。

“没…没什么,你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到我了。”简爱咬了咬嘴唇。

“我知道离市区十几公里外有片山,山里有个废弃的山庄,去年毕业那届摄影团曾经去那取过景,据说拍到了奇怪的东西,还发到了网上。

“真的吗?废弃的山庄,听起来就很恐怖!”简爱站起身。

“明天我就和方佐平说,我们就去那里取景找灵感!”

虽知道简爱对这次摄影主题比赛十分的重视,但想不到,胆子向来不大的她会一口答应去荒郊野岭取景,不过我的作品也算有着落了,何乐而不为?

第二天,和同寝室的苏浣一起去食堂的路上,远远就看见简爱挽着方佐平不知亲密的在说些什么。

“哼,方佐平也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药,居然会喜欢简爱那个狐狸精。”苏浣撇撇嘴,话里面掩不住的醋意。

我还想说点什么,就看见简爱向我跑了过来。

“我和佐平说了山庄的事,他很赞同,计划明天下午就去。”

“明天就去?”我吃了一惊。

“在那里也不一定能拍到满意的作品,所以还是早点去比较保险。”

简爱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的,下午上完课我就回去准备!”我高兴的说。

“你们要去哪玩呀?方不方便带我一个?”苏浣嘴里和我们说着话,眼睛却瞄着不远处接电话的方佐平。

“荒废的鬼屋,你敢去吗?”简爱忽然把头凑近苏浣,“死过人的!”

苏浣被吓了一跳,又不好发作。

“我先走了。”简爱调皮的冲着我眨眨眼睛。

“拽什么拽,方学长早晚甩了她。”苏浣盯着简爱的背影,抓紧了我的胳膊。

简爱回到寝室时已经很晚了,我特意给她留了台灯,听见她进屋洗漱完喝了口水,便爬上了床,才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小黎,顾小黎。”朦胧中有人摇晃着我,我睁开眼,简爱的脸近在咫尺。

“你干嘛?”我尴尬的推开她。

“你刚才说梦话了。”简爱一脸坏笑。

“我说梦话了?”我捂着头,感觉自己头疼欲裂。

“是啊,不过太小声了,我没听清。”简爱爬下梯子,拿起她的洗刷用具,“十分钟以后你必须起床,因为我们要提前出发。”

“提前出发?”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方佐平晚上有小组讨论会,所以下午就要往回返。”简爱拉开门走了出去。

吃过早饭,我便在校门口等着他们,盼来了简爱和方佐平两个人,一路上简爱坐在副驾驶和方佐平欢快的聊着去年暑假去欧洲旅行的趣事,我坐在后边安静的看着《福尔摩斯探案》。

简爱偶尔会想起我的存在,回过头来和我寒暄几句,我也只是嗯嗯的回应,一门心思的扑进了书里。历经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山庄就在山顶,沿着山顶,有一条蜿蜿蜒蜒的小路直通山下。

“这么美的地方怎么就荒废了呢?”简爱边叹息便翻出了相机。

“你知道吗?传言在这个山庄充满了诅咒。”我忽然想起了关于这里的传闻。

“都什么年代了,还诅咒?”简爱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也不知道,都是听别人说的。”

“什么诅咒?说来听听?我们方大学长可是会驱魔。”她回头取笑着身后不远处的方佐平。

“传说这间山庄是一个富商买给他女儿的,但是过了不久那个富商就被人害死了,她的女儿为了报仇,就把她仇人的儿子约到了山庄,在这里杀死了他,那个女儿自己也吊死在了林子里,从此这个山庄便废弃了。

简爱摸了摸胳膊责怪道:“你别吓唬我了。”

“你不是从来就不信这些吗?怎么还知道怕?”我笑着揶揄她。

“讨厌!”简爱小声嘟囔着。

“要不是这次参赛实在拿不出作品,我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呢!”

“你只是压力太大了。”我拍拍她的肩,走到了她前面。

“我说,顾小黎!别看你平时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爬起山来居然连喘都不喘一下?”简爱在我身后弯腰扶着膝盖,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是你太缺乏锻炼。”方佐平从她身边大摇大摆的经过。

“你给我闭嘴!”简爱在后边吼道。

我没有理会那对正在打情骂俏的情侣,一心想快点登上山顶。

山庄的大门前,门上的牌匾已经被人拆了下来,山庄很大,空荡荡却保存的依然完好,好像这里的主人昨天刚刚离开。

“这里一点也不阴森啊!”简爱越过我,直接走进了大门里。

荒废的度假山庄,简直寂静的过分。

“奇怪,这山庄废弃在这多可惜,卖了也好,也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怎么想的。”简爱在空屋子里来回踱步。

“也许这个山庄对他而言很重要呢。”我举起相机站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

”我刚才看到这里后山好大,空在这里真是浪费。”简爱走出屋子,又跑进另一间。

忽然,身后传来了窸窸簌簌的响声,我赶紧回头,却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我以为只是眼花了,并未在意。

“小黎,咱们快点拍完照走吧。”简爱撅着嘴凑到我耳边。。

“害怕了?”

“我刚才好像看见一个白影闪进了屋子里。”简爱指了指我身后的空屋子。

我吃惊的问道:“白影?”她看见了白影?

“我也不知道什么。”简爱哆哆嗦嗦的举起了相机,对着四周就是一顿乱拍。

“好,拍完我们就撤。”

五分钟后,我朝山后走去,想要找些素材。但是,我却在后山迷了路,当我跌跌撞撞的从一片树林里走出来时,便看见不远处方佐平站在树林外,正焦急的喊着我的名字。

“顾小黎,你看见简爱了吗?她刚才出来找你了!”方佐平脸上毫无血色。

“没有啊,我刚从林子出来就看见你了!”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以免一会又走散了!”

方学长建议。

“不,我和你一起,我自己害怕。”

“好,走吧。”他放慢了脚步,让我跟紧他的步伐。

我们两个人找了整整一个下午,天很快就黑了,无人的山上显得更加的阴森恐怖。

我们下山后依然没有见着简爱的半个影子,我提议在山里留宿一夜,第二天报警找救援。

但方佐平却拒绝了这个提议,他说半夜的山里近乎漆黑一片,我们留在这会很危险。

我建议立刻报警,掏出手机却发现根本没有信号。

方佐平依旧不同意,他拉着我走向停车的方向,任凭我踉踉跄跄的跟在身后追问,他都不回答一句。上了车后,他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学长,为什么不肯报警?”我实在不能理解他的反应。

“不能报警。”他始终重复这一句话。

“为什么?”

“我是摄影社团的社长,也是学生会副主席,明年就要毕业,你知道W公司对员工的要求有多严格,他们已经提前录用我了,我不能让这件事情影响了我的前途!”

“所以你因为这些就能不管简爱的死活了?”我大声质问。

“你的家境也不好,你知道毕业找一份好工作对自己有多重要!”方佐平试图引导我。

我握紧了拳头,没有再说话。

方佐平发动了车,我无言的盯着漆黑的窗外,果然,人都是自私的!回到学校,方佐平抱了抱我,让我回去睡个好觉,别人问起简爱,就说不知道她去哪了。我木讷的点了点头,看着方佐平匆匆离开的背影,曾经我是多么渴望他的拥抱,如今,他的拥抱却只能让我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回到寝室,看着简爱空荡荡的床铺,心里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海浪以巨大的能量冲击海岸,每平方米施加的压力可达37—60吨,土岸被侵吞、裹挟,支离破碎;岩岸遭冲蚀、淘刷,百孔千疮,于是,出现了——海蚀崖。

——题记

漂着,荡着,小艇鹅毛似地熨在海流里,舷旁凌乱乱地倒影出那个佝偻的垂钓海佬,还有微微摇曳的晾在竹竿子上那一串串红红白白的石斑鱼。

好些天了。

于是引出一渔岛的莫名其妙。

大虾带着满脸的疑惑急急来找我,说:“五哥,爹这些天怪反常的,谁也不知他在闹啥鬼名堂!”

是着实叫人不解,我这古怪的崩鼻三叔,天天早起就跑到岛西的海蚀崖下去钓鱼,钓了鱼就一条条劏来晒。蜂也似的鱼贩子出大价钱要他卖活鱼。他只笑笑,不干,一意去钓,去晒,晒了的鱼自然一条也不卖。

我只好陪大虾摇头晃脑干叹气。我想你大虾作为崩鼻三叔的儿子,你都不晓得老子的心思却来问我。但不好意思说,就感叹:真是一个人,就是一方大海哪!

一个七月台风天气。肆虐了一天一夜的鬼海把无数的船板烂帆冲上滩头。我父亲晓得台风过后渔汛旺,就早早起来去赶海。下到滩头,突然感到脚下绊着了条搁滩鱼什么的,低头一瞧,竟是从外海漂流来的一个孩子,约莫十三四岁,却死了。

心里顿生悯意,不忍让那骸体晒滩,就一把拖向水去海葬。不料那尸喉管“呼隆”一声雷响,吓得我父亲一抖:“你这家伙死了还唱戏呀?”怯怯地伸手往那嘴巴上一探:哎?还有点热气。就慌慌张张一把抱上岛来。

竟然被救活了。这才发现是个极其丑陋的崩鼻花脸而且不会说话的孩子。那来不及遮盖突然遭受雨淋的砖坯似的脸,坑坑窝窝深深浅浅尽是规格不一的瘢痕疙瘩,让人立即想起一条被蛆虫蚀穿了的烂鱼。更招人惹目的自然是鼻子,两个孔的鼻头没多少残留,鼻梁就只有半边,且断断续续凹凹凸凸的,实在倒不如整个儿没了好。

我奶奶当下一瞅见,魂魄儿都没了,顿时昏倒在地。半天后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惊呼着斥责我父亲:“你你你还不快把这丑海怪丢落大海,我就打断你脚骨……”

不知事情如何了结。总之后来,崩鼻三叔没被丢落大海,而且还一直活得清清爽爽。

我们那渔岛有乡俗,海佬们总爱拿别人缺陷起外号。譬如什么“跛仔二”啦,“拐手发”啦,“单眼十三”啦,反正你娘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管你承认不承认。于是一个个叫得开心,也一个个应得乐意。

日子一长,甚至连老子起的名字也忘个精光了。不过没谁晓得这崩鼻孩子来自天地还是海洋,有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何时出生姓甚名谁。我父亲在家里排行第二,外号“长肚二”,实际是奶奶只有他一张独帆,其余兄妹没谁能养下来。便自作主张给捡来的这位小兄弟排行第三,再加一个外号叫“崩鼻三”。

我幼时长得又胖又白,调皮伶俐。岛人不论男女都爱逗趣我。记得崩鼻三叔每次出海回来,总爱带着二虾来串门,常常把我和二虾一人一肩膀托得高高的,学着船儿在海中晃荡的样子,前仰后合晃呀荡的,逗得我们又喜欢又害怕,忍不住咭咭咭又叫又笑,忙乱乱抓他头发挠他耳朵扒他鼻子……每次抓到那残缺的玩意儿时,我就高高兴兴地用一高一低的声音嚷:“崩鼻三叔哟!崩鼻三叔哟!……”

崩鼻三叔总是呵呵地乐,嘴里一个劲地叽哩呱啦着,从来没一点介意。

然而他永远不肯“说”出崩鼻子的来历。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回避岛人问那鼻子到底是怎么崩时,那副谁也猜不透的神秘莫测的模样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放出飘忽不定的光……

崩鼻子就一直是个谜。

说实在的,我奶奶当时对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还是十分忌讳的。天知道这是人还是鬼哟!奇怪的是,我父亲这条十八九岁的礁石般血性的堂堂海蛟,竟有如此柔善的心肠:“娘,鱼虾蟹鲎,都是生灵哩,丑有丑福,你留了他吧!”

我奶奶妇人心肠自然软,终于点头了。我父亲便高高兴兴地拉着崩鼻三下了鱼栏主歪嘴鲨的深海船,让他跟自己一块去当船头工(水手),混碗饭吃。

那是个农历六月天,日头火辣辣,海面死沉沉,西风软倦倦的刮不起。一连放了两天网,网囊总是瘪瘪的。海佬们又烦又懒,就转舵返航了事。

船回到青鲨礁渔场附近,突然,蹲在船头的崩鼻三嚯地站了起来,那糟鼻子一个劲地翕动着,咝咝地拼命用力吸着海风,整个脸部的肌肉都往眉心提着,筑起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肉筋筋,酱紫色的脸完全变了形,使人立时想起一只煮到半熟的青蟹。

那忙乱乱的手一会儿指向右舷不远处的海面,一会儿如此这般地向众人比划着,胡喊着什么……

全船海佬都被崩鼻三这怪异反常举动弄糊涂了,我父亲以为他被日头晒蔫了发热痧(中暑)什么的,艄公以为他得罪了海龙王中了邪。就有人拥上去抓住他急切地问:“你这丑小子胡说些什么,呃呃呃?”

崩鼻三却依然拼命地翕动那糟鼻子,依然用力地咝咝吸着海风,依然用手一边指着右舷的海面一边如此这般地比划着,依然叽哩呱啦地开开合合那哑了的嘴巴,只是那酱紫色的脸已经憋得通红通红的了。

艄公终于对我父亲喝令道:“他娘的,快用大网罩住他!”

这是渔民避邪驱魔的习惯作法。看来是艄公把崩鼻三当成“中邪着魔”对待了。于是就有人极迅速铺天盖地向崩鼻三抛来一张渔网,上上下下把这“魔鬼”裹了个严实。崩鼻三却边挣扎边反抗着,嘴里叽哩呱啦听起来已经是一种骂人的声音了。

渔船照样朝港里开回来。

不过,傍晚时分,岛上却爆出个惊人消息:邻港的某船队,在青鲨礁渔场捕了几载鳓鱼!

我父亲和其他海佬这才猛然想起,船过青鲨礁渔场时崩鼻三那些怪异模样。莫非真有那么一回事?就不禁令大家十二分的惊奇,一个个争着前来询问:原来崩鼻三你知道有鱼群呀?你凭什么知道有鱼群?崩鼻三的脸陡地涨红起来,只是使劲地翕了翕那糟鼻子,然后又极不自然地用手笨拙地抹了抹,再也没有其他的表示。

其实已经明明白白。你娘的崩鼻三!一只丑陋死人的破鼻子,竟然有如此神奇的魔力!海佬们不免半信半疑不服气,就有人怂恿我父亲再次让他去“试网”。

崩鼻三叔呢也怪老实,每次遇上他拼命翕动那糟鼻子,咝咝地用力吸着海风,酱紫色的脸完全变了形时,就比划起上风有什么什么鱼群来。于是,开船过去,放网围捕,若说有金线鱼群,捕捞到的就不会是赤鯮鱼;

若说有黄花鱼群就肯定不会是青鳞鱼群……总之准到没法说。这下,岛人才一个个瞠目结舌,连连惊叹点头啧嘴。崩鼻三便开始扬名远远近近埠内埠外,接着被取了第二个外号叫做“嗅通海”……

当然最狂喜的是鱼栏主歪嘴鲨。当下便悄悄吩咐随船出海监工的海蛇七,对崩鼻三这个“鱼柜”特殊照顾起来,唯独给他供上船家出海的三件稀罕物:一罐红糖,一坛甘蔗酒,一壶花生油。

人说“十个缺陷十一个精”,我们岛上就有盲婆的织网术,跛仔二的阉鸡补锅术,那都是“亚健全”特殊人才中堪称一流的怪术!这就难怪崩鼻三那崩鼻子会嗅出水底下的鱼腥味了。不过这里面肯定包含着一万个为什么,只是我们无法了解罢了。

崩鼻三叔最忌讳人家提及他的崩鼻子,是在他十八九岁之后。看着别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海仔一个个做了父亲,自己还是上岸下海,下海上岸年复一年和那糟鼻子一起过,这才有了醒悟,原来全是那该死的鼻子造的孽,就不免有点悻悻然了。

两天了,监工海蛇七突然发觉这摆海鱼网还未沾过水,崩鼻三只是整日缄口不语无精打采呆坐在船舷处好似一条晒滩鱼。再看看那罐红糖,那坛甘蔗酒,均完好如初地搁在尾棚上。

海蛇七顿生疑团,气急败坏地过来训斥道:“崩鼻三,你娘的,想怠工刁难老子呀?……”话未说完,却见崩鼻三嚯地立起,猛地扫来两目凶光,那青筋扎扎的拳头攥得嘎嘎发响,似乎随时劈将过来!海蛇七历来狗仗人势横行无忌,哪里把你这崩鼻小子放在眼里,几乎把手指抠到崩鼻三的鼻头去:“嘿嘿,老子还骂不得你?你崩鼻——”

那“三”字还未出口,旁边已响起一声炸雷,崩鼻三像抓小鳝似的,将海蛇七拦腰一抱,“咚!”的一下,海面溅起一柱浪花,海蛇七连吁一声也来不及,就泥团般坠入海里去了……

我父亲为此急得放声大哭起来,这契弟闯了那么大的祸,这饭碗就别想端了。海蛇七可是歪嘴鲨的得力心腹,这个鱼栏主的凶狠就像他名字一样,是条吃人不摆尾的大恶鲨啊!

空空的渔船刚泊近码头,海蛇七就连滚带爬上岸去禀告老爷歪嘴鲨。歪嘴鲨听了,把个鸦片烟杆从歪嘴里拔脱,然后,仰面哈哈大笑起来,冷浸浸的笑声叫人直起鸡皮疙瘩。半晌,众人才听到老爷慢吞吞地吩咐道:“去,把煮饭妹阿彩叫来,我让她今晚和崩鼻三一起睡!”

崩鼻三终于娶上了老婆,而且住上歪嘴鲨家的一间小网屋,而且还有老爷叫人配的几件檀木家具。自己不用花半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窝,崩鼻三那酱紫色的脸庞便泛上几许油光,那阔阔的嘴巴就有点拢不住的样子。洞房那夜,憋不住悄悄对阿彩咬了一句耳朵,只可惜阿彩满头雾水听不出他叽哩个啥东东。

总之从那时起,不管别人如何叫崩鼻三的外号,歪嘴鲨是至死都亲亲热热地唤他为“阿三仔”。崩鼻三每听到这甜甜的称呼就呵呵地乐,叽哩呱啦地煞是认真地应着,显得极欢喜而又百依百顺的样子,嗅鱼群的劲儿足到没法说,渔船便极少再空空回港……

我总这么认为,崩鼻三叔对歪嘴鲨老爷赐给自己的老婆一定心满意足,他老婆阿彩对丈夫的崩鼻花脸哑巴这些缺陷肯定乐意接受或者根本不在乎。总之双方一定很粘乎,用现时的话说就是感情十分融洽。

不然他们怎么会一口气生得了六男三女来?说实在的,我至今还未见过他夫妻俩红过脸拌过嘴,而我父亲和我母亲吵吵闹闹甚至来个脸青鼻肿却是家常便饭。

每次渔船回港,便是我们岛上女人和孩子最高兴最快乐的日子,待听到有人在码头边一声悠长的吆喝:“分鱼虾啰——”各家各户的女人便喜笑颜开地带着孩子推推搡搡踏上自己丈夫的渔船去,把箩呀筐呀摆到一起去排队,谁排在前面谁就先领取。

有次我大嫂不守规矩,半道里插了进去,阿彩三婶见了,就出来主持公道。我大嫂的性子野是岛上有名的,我哥那鲨鱼脾气也让她几分,自然就不睬你阿彩三婶:“哼!嫁个崩鼻佬,还有面子管人家!”

阿彩三婶听了一点也不恼,神情泰然地笑笑:“家嫂,我就中意崩鼻佬哩,你想嫁也嫁不来哟!”我那大嫂经这么一激,半天答不上话来。

崩鼻三叔的死人鼻子自然成了宝贝。解放后成立了渔业队,公家也把他特殊照顾起来,先是供上一艘机帆船,后是一艘四十匹马力机船,固定给崩鼻三叔作嗅鱼群专用。就是专用一艘机动船载着崩鼻三叔在海中逡巡,一俟嗅到鱼群了,就立即打出信号招呼队里的渔船前来围捕。

有年冬季,在莺歌海区捕雪鱼,海南和北海的几十艘渔船都聚集在那儿闹,按往年经验,这个时候常有鲅鱼、红鱼汇集到海沟来避寒潮,谁都想图个满载,可他们磕磕碰碰了好些天了还没着落,我们岛的船队虽然来迟,但第三天就艘艘满载回港了。

海南和北海的渔民眼红到要跳海,知道我们这“窍门”的都忿忿地骂:“娘的×!还不是吃的他们那个崩鼻海怪!”

我们岛的海佬自然就乐:“是又怎么样?你们想崩鼻也崩不来哩!”岛人都为自家拥有崩鼻三叔这个“嗅通海”感到自豪光荣,感到生活的有趣和工作的轻松。

这不免就叹息起外埠海佬太笨太辛苦。他们几乎不用像外埠海佬那样认海埗,看风流,观海色,辨鱼情,也就是用不上动脑瓜子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水下捕捞技术,只需要崩鼻三叔告知鱼群位置,只管放网起网腌鱼拣虾之类干些轻巧活就行了,空闲时便赌牌、罚吞生虾、喝酒、谈女人打发时间,甚至躲到一边去干那些男海佬寻求刺激的杂耍儿。

因此一个个对崩鼻三叔敬佩到没法说,没差把他当“菩萨”好好供着,谁也不肯让崩鼻三叔干一下哪怕是腌鱼晒虾之类轻松活儿,只让他吃好睡足歇在尾楼棚的马扎上,或听听收音机,或聊聊天。

可崩鼻三叔不,他能干得了的活儿便干。夜间在舱里不管睡得多沉,船面有啥动静他都听得到。艄公有事要叫水手出来帮忙,常常是他先钻出睡舱,那些水手才从梦中醒来。

平时一有空就拾掇船上的零碎活儿,无声无息地在一边干得欢。每当这时,大伙便过来抢他的活儿干,他也乐得和大伙儿一起干去,和和美美都不计较。为此,每年开春评工分,大伙儿都要嚷着给他加工分,他只是嗨嗨地乐,却坚决拒绝。

他心眼儿善,从不和岛人磨过嘴皮抬过杠,对谁都敬敬服服地让着。回港过年过节,有时家里请屠宰佬来杀猪,他总是高高兴兴煮一大锅猪杂肉,然后邀上妻子儿女一齐出动,乐颠颠地一碗碗满街巷往东家西家送,嘴巴老是咧咧笑着。

有谁家的孩子嫌崩鼻三叔的东西不卫生,父亲母亲就凶凶地骂:“嚯!不吃?嫌人家崩鼻你还崩不来哩!”

崩鼻三叔家的子女都是岛上乖得出了名的,他们谁也不会嫌厌父亲的那副丑陋相貌,反而觉得爹那鼻子是宝贝,是神奇鼻子,全岛人都靠他来捕捉鱼群哩,自然感到一种殊荣,一种自豪。

爹每次回港,就邀着欢欢喜喜去码头等候,这个帮提藤箱,那个给拿网兜,牵牵扯扯亲亲热热的让人羡慕。崩鼻三叔九个孩子,最敬重父亲的尤其要数二虾。

他从没有叫父亲的外号,也憎恨别人叫,每听到人家叫爹的外号,就操人家九代十八辈,总之骂到你抬不起头保证下次不叫为止。

我和二虾读小学五年级时,有个爱闹恶作剧的同学在黑板上画了个缺鼻人,还在旁边写着:“你猜是谁的爹。”二虾见了,一声不吭,悄悄找上那个同学,“啪啪!”就是抽上两巴掌,然后才正色道:“丢那奶,你全家没死就靠我爹呢,日后再敢,揍扁你!”

不过,二虾竟然破例容许我叫他爹的那个外号,这使我一直怀疑那小子是否暗自恨我,只是不好明说。我为此曾逗过他,他却一本正经向我解释:“五哥你不算,你那叫法后面添个‘叔’嘛!”我这才恍然大悟。

从渔改、互助组、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崩鼻三叔年年当模范,得先进,奖状花花哨哨贴满一屋子。当然也就够资格上县城戴红花而且讲用。但一个哑巴“讲”啥用呢?那是令大会主持人十分苦恼的事。

当时,便有人提出请这位“模范”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吧。率队上城开会的支书只好征求崩鼻三叔的意见,崩鼻三叔可能觉得也没啥好顾忌的,就爽爽快快地点头了。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人物终于亮相!蓦然,台下众代表一时哑然失色:哎呀,这可是咋样的一个人哟……脑子里立时一塌糊涂令人迷乱……崩鼻三叔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很用得上“从从容容”这几个字来概括,总之那时是够气派够威风的了。

此时,观瞻者虽一饱眼福却显然意犹未尽,一旁早有人跃跃欲试恳求开了:来个即席嗅鱼群表演使得?崩鼻三叔便感到有点为难,随之掉头朝台后的支书睃去一眼,当看到支书在微微颔首时,心头就一阵滚热起来,便迅速回过身,向全体代表们表演起嗅鱼群的动作来……

轰!犹如一阵鱼雷滚过,全场巨大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大礼堂的棚顶,四下乱哄哄就像倒泻了一箩筐青蟹……

崩鼻三叔不知所措地木木站在那儿,只是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掉头要去找支书,可早已不见支书的影子。

支书便是我父亲。

后来我曾向父亲多次问起这件事,但他总是带着几分难为情的样子,没否认,也不承认,不知到底为什么。

“讲用”完后,便有好猎奇的记者久久候在那儿。记者兴趣盎然地预先列了一大串提纲,诸如:你屡屡建立奇功的鼻子是何时何地何因诞生的;你那比世界捕鱼最先进国家的鱼仪探测器还方便、灵敏、准确地嗅到鱼腥味的鼻子,是如何知道鱼群的?如何使用的?有何经验教训等等等等。

崩鼻三叔呢,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听着,眯缝着眼睛,叭哒叭哒地抽着他自卷的喇叭烟。直到记者兴致勃勃地念完了长长的采访提纲,才把半截烟头连同一口浓痰从嘴里愤然啐到地上,然后咚地踏上一脚,便大步走出门去。只丢给记者一个看呆了的礁石般铮铮的背脊……

或许是世界太大太复杂了,有些事情确实令人不可思议。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上了那趟城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崩鼻三叔这次刚踏上船,海佬们便发觉他好像不大对劲了。

待船开到青鲨礁附近,崩鼻三叔突然呵呵地喊了几声,便滚出两行长长的泪来,然后就像一只断脊狗般倒在船板上,哇哇地吐呀吐,直到把黄胆汁也吐了出来,转眼间脸色苔藓般铁青,泪眼呆滞,四肢抽搐,鼻息哼哼个不停,成了一条病恹恹的老狗。

大伙儿一时慌了手脚,有人猜会不会是发热痧什么的吧,就急急去找药丸子来灌,怎知才灌了又吐出来,次次如是,不见任何效果。艄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咳,回港吧!”

岛人们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是我们渔业队的深海船头一次的空空回港。

便有了众多的嘀咕:“没准是那家伙装孙子,耍他娘的把戏吧!”“怕是吃人家公家饭撑的,威风过头啦!”“哼,八成是吓唬大伙!”

第二天一早,爹以代表支部的身份,弄来了一罐红糖,一坛甘蔗酒,一壶花生油,要去探望崩鼻三叔。我便尾随爹去看个究竟。进了院子,我听到爹很拗口却极亲热地头一次去掉外号叫了一声长长的“阿三弟——”

然后,好一会才压低声音沙哑道:“我,你二哥我,下一趟海就要到镇革会任职了,你得给我撑紧门面,若是渔产跌了,那我就没戏了……”

崩鼻三叔无力地躺在椰树下的网床上,缓缓地大口大口抽着水烟筒,任由云遮雾罩,好像对二哥的到来视而不见。一会儿,忽然吊下一条腿,对着摆在旁边的三件稀罕物一拨拉,糖酒油红白黄三原色哗啦啦混杂到一起,便见那深陷的眼窝溢满了混蚀的泪水……

崩鼻三叔又出海了,而且这次还有支书陪同。支书大概有七八年没用得着出海了,所以这次就格外的百感交集,当然里面的奥妙只有他独个儿明白。海佬们呢,也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和新鲜,有人禁不住扬起嗓喉“哎啰啰呵——”吼起咸水歌来。

渔船已经绕过了该死的青鲨礁,崩鼻三叔一如既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相安无事。海佬们多日揪紧的心也就慢慢缓了下来,气顺了,脸开了,大伙儿相拥着碰起酒碗一时倾江倒海……

“呵呵!”几下不高的哀叫,并没引起那一船面狂嚣声浪的留意,是崩鼻三叔在叫呢,天啊,不该是从这刻开始,就宣布一个昔日威风八面的“嗅通海”永远告别舞台了吧——其实海上没多大风浪,船也不怎么晃荡,怎么说倒就倒了呢,崩鼻三叔断脊狗般歪在甲板上,四肢痛苦动地抽搐着,泪眼幽幽地圆睁着,脸色乌青一如苔藓,跟着哇哇呕出一滩赤橙黄绿……

大伙们一个二个围拢过来,老艄公拨开人群一看,沉沉地长叹了一声:“晕老海啰!”

海佬“晕海”,那是渔家常有的事,但像崩鼻三叔这样的“晕老海”——踩着船板双腿就颤抖,没有风浪也死命呕吐,呕到胆汁清光就死狗般软沓沓坐也不坐起来的,那就纯属子虚了。

我爹一踏上岛,就闷着头蹲在家里灌了足足一整日六十度米酒,胡言乱语骂天骂地骂海骂人总之乌烟瘴气连我母亲也无法收拾。

全岛的深海渔船像晒场上的鳎目鱼,蔫兮兮横七竖八搁满一港湾,令你心酸酸想一个死气瘆人的超度亡魂场面。那可是一刻值千金的八月旺季海啊!

很快来了上头一个工作队,说是要追查破坏生产的政治原因。我爹却神态反常坚决拒绝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访谈,躲在家里对着三只空空的曾经装过糖、酒、油的坛罐发闷气。

紧接着便有了报纸的消息:某某岛某某五好社员,长期以来利用迷信方式装神扮鬼骗取革命群众的信任,沽名钓誉,在成绩面前居功自傲,玩火自焚,终于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云云。

也就随之泛起满岛子的唾沫星子:“啐,当初大伙就疑心着,这么个丑八怪,鬼见鬼怕的!”“若不是装神扮鬼,能嗅出鱼群味儿来么,真邪他娘的蛋!”“老辈人说那是海怪,晦气啦,鱼虾就告状,逞能么,自古没个好死。”……

崩鼻三叔这才发现,人们开始向自己投来各种古怪诡谲的目光,还有躲在一边指手划脚嘻笑怒骂。

一夜间忽然就佝偻了,满脸的皱纹深了许多,眼光已有点浑浊不清,那崩鼻子好像极懒得翕动,呆呆地别在上面,使那本来就极难看的面容更见出几分狰狞。

好像在四五天后一个早上,天未亮,就把家里的那头猪宰了,煮了满满大锅猪杂肉,却没再叫上妻子儿女,只独自一碗碗满街巷往东家西家送。于是,我可爱的崩三叔,还是看到一张张微笑着甚是亲热的奉迎的脸,但却明显地觉察出,总是在自己刚转过身,背后就传出大人打小孩的噼啪声,还有随之而来的小孩哭怨声。

他不解,支书为何已经去掉了他“崩鼻”的外号,一声比一声亲热地叫他“阿三弟”。不由得莫名地忆起歪嘴鲨老爷也曾赏给他没带外号的称呼,就奇怪就糊涂就感到脑子要炸裂开来。

大虾踏进家,又瞧见那个弯腰趴在桌旁灌甘蔗酒的父亲,不知怎的,就像看到一条沤臭了的半生不熟的龙虾,心里顿时涌起一种烦腻得发呕的感觉。这些天下浅海,总是怯怯地刻意躲开那众多的怪异目光,再不去搭理岛人对他一贯敬重的父亲带来的不卑不亢的问候。

几天过去后,忽然噼里啪啦一片响动,大虾把住着的那个厢房的门堵了,跟着出现的是屋后墙一个崭新的门口。正在鸡窝棚边捡蛋的崩鼻三叔见了,神色困惑地望着大虾不知所然。大虾热气腾腾的脸一片海菜色:“爹,我就自个儿过算了。”

表明是与爹“分家”了。

便见那钢青、杏黄两色的蛋液,透过粗砺的手指,滑下来,一丝,一丝,那蛋壳几时破裂、粉碎,崩鼻三叔一点儿也没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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