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清绝

1

风雪如刀,浇了他一头一脸,令他从整夜厮杀的混沌中略微清醒,但很快,他通红的双眼又透出森然血色。

他不知已走出南疆多远,也辩不出身在何处,只在那数名佩刀之人迎面走来时,绷紧了身子。

他一身血污,骨节突起的手中紧握着裹缠黑布的兵刃,紧紧盯着那些人,一双眼亮如剑光。

那眼神带着极强杀意,骇得那迎面走来的人脚步放缓,不自觉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他突然纵身冲向最近的一人,十指如索,直接拧断了那人的脖颈——再没有人能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最后拔出刀的人还未及找准目标,喉口便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割断了。不远处唯一没上前的人面色煞白,突然转身就跑。

渐渐大起来的雪砸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他喘着粗气,身体像根纤细的竹,被重重压弯,但又撑着不倒。踢开脚边挡着路的尸体,他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去。

耳朵忽然捕捉到有人的呼吸声,他再度身体一绷,这才看到蜷缩在原地被绑住双手的人,身量细小,是个十来岁少年模样,正屏住呼吸紧盯着他,没发出一丝声响。

血珠顺着手背滴落在地,耳畔似乎听到少年的呼吸又紧了几分,他冷淡地转回头,拖着步子继续前进。微微佝偻的肩背好似一斜险峻的山石,被风雪敲打着,几步后终于轰然倒地。

这是时雪第一次见到戚九时的情形。

他面似修罗,杀人如抬手般平常,像一柄从不开口的刀,以后的日子便好似映证了这一印象——戚九真的极少开口。

他那天伤得很重,时雪就着地上的残刀割开绑着手的绳子,费了极大力气才将他挪入一处破庙,好在他身量虽高却极瘦,拖烂了他的外裳便也将将避在了檐下。

戚九没晕太久,黄昏时分便醒了过来,时雪正捧着烧饼啃了一半,惊愣地看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时雪才顶着他目光,小心翼翼从怀里又摸出两个烧饼,递到他跟前。

时雪是动了点小心思的,这人虽然出场凶煞,这会儿战斗力却已构不成威胁,自己一个人是横竖活不到走出去的,先给口粮示个好,再说其他,至于为什么给两个,因为他看起来很饿……

事实证明,他确实很饿,时雪麻木地掏出第五个烧饼,绝望地想道。这个近乎套的牺牲实在太大,他们不知要几天才能离开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个受了重伤的,照这凶神饭桶般的食量,即便是他靠谱,希望也渺茫。

见人吃得差不多了,时雪迟疑着开口道:“你叫什么?”

那凶神耷拉着眼皮,没搭理。时雪斟酌了片刻,又道:“你有仇家,我也有,今天那些人原本要将我送去一处绝地,之后应当还会有人来,能不能……”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逃几天?”

时雪原以为,这人肯定又不会回答,却不曾想听见他轻嗯了一声,又说了句:“戚九。”

他站起身来,极瘦的身体晃荡在那薄薄的几层衣物下,外裳还是烂的,步子却走得极稳,仿佛根本没有受过伤一般。

时雪从惊愣中回过神,看了眼窗外仍旧细细洒洒的雪末,快步跟上他,道:“哦,我叫时雪。”

戚九头也不回,脚下生风般走了出去,背着那满缠着黑布的兵刃,像把直挺的弓。

时雪看着他,突然想起叔叔养过的一条猎狗,能在林中追逐猎物几天几夜不休,哪怕撕咬受伤筋疲力尽,给它一大块鲜肉便又能威风凛凛地站起来,好似永远不会倒下一般。

这天是腊月初九,腊八刚过,冬雪纷扬,天际一线若隐若现的光,像是微薄的生机。

2

之后的几天没再怎么下雪了,这才容得他们能找到一户人家。

桌上的烛火很昏黄,烧着散出些古怪的味道,时雪看着那妇人额上浅浅的皱纹,微微出了神。

“小姑娘,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时雪被这声叹拉回思绪,垂眼看向打地铺卧在墙角的戚九,轻声道:“不及哥哥一路来寻我苦。”

她声音低柔,内心却腹诽,外人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儿身,偏这大兄弟竟这么多天都以为她是个少年郎,她除了没穿罗裙之外还有哪里不像女子吗?

妇人放下手中被褥,笑道:“到底是亲人,纵使自小分散也还是记挂。”又感慨道:“你兄长是个有心的,又是习武人,日后你们兄妹啊,必可平平安安。”

这话朴实温贴,安抚排解之意溢于言表,“呈大娘吉言。”

时雪看着戚九隐在阴影中的侧脸,心道,确是个有心的,至少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良心。她路上问戚九为何同意带着她,戚九认真想了想,道,你有口粮。

时雪听了有些想笑,又安心几分,他竟从未想过杀她夺物,独自上路。

这夜是他们多日来唯一安稳的夜,不用担心她的仇人,也不用担心他的追兵,不必趟着泥泞之地隐藏踪迹,也不必顶着刺骨寒意逆流而上……等等,这一点还是有待商榷的——戚九一路行动熟练无比,她生怕拖后腿一字也不多问,直到那沾满了泥沼的下裳彻底拖慢了他们逃命的速度,戚九便在未结冰的河边生了火堆,说,洗洗。

时雪宛如看智障一般看着他,硬邦邦道,男女有别,不太方便吧。

然后戚九怎么来着?哦,他眉一蹙,反问道:你是女子?

……时雪并不是很想说话,然后戚九在原地想了半天,背起一步也走不了的她,走了二里地,找到这户人家,时雪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此地荒僻得几天见不到人烟,而是这大兄弟根本没往有人烟的地方走。

她俯在他的背上,看见他肩头衣物被利器划破一道长口,苍白的皮肤就敞在冰冷的空气里,她鬼使神差打开紧握的右手,将尚有余温的手心轻轻覆盖在那道裸露的骨肉上。

戚九的身体立马一僵,时雪突然悔得不行,习武之人都有内力护体,哪怕她这稀松平常的也还勉强能御寒,这杀神的武艺深不见底,纵然那天好似去了半条命,这几日却也没事人般,哪需要她操什么心,她还不如想想之后独自一人要如何活下去。

她与戚九说的是跟着他逃几天,或许是戚九那清奇的路线足够有迷惑性,那天之后已再无人追来。所以她想着,大约明日一早便只剩她自己还留在这户农家。

戚九睡眠时间短得出奇,时雪在野外睡不安稳,总会在日出前醒来,戚九都醒着,在地上划着什么,见她醒来便说出发。待深夜歇息之时,又只见他背过身躺下,呼吸声几听不见。

于是时雪总是不敢深睡,生怕他哪天等她不醒便自己走了。

戚九浑身都是谜团,时雪自诩闲聊技巧一流,又不怕讨人嫌,却不知为何始终没多问过任何有关于他。戚九整个人,就像股平原上雨后初霁的水雾,隐隐绰绰,遮天蔽日地来,又转瞬消散在不知名的地方。

没什么好问的,她想,终归是要散的。所以她阖着双眼,撤去那股强撑的意念,任由睡意铺天盖地地来,不去想他会不会走,她要如何圆明天的谎,也不去想自己的心绪是不是会不平息……

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屋中果然只剩她一人,她懵着推开门走出去,日头正足,院中雪早被铲尽,戚九背对着她,正将雪一点点堆在磨盘的后面。

时雪就愣在这和煦的日光中,戚九穿着身夹棉短打,仍旧有些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发丝高束,回过头来时如云流动,一双眼平淡又深邃。

时雪这才看清,那清俊削瘦的面容上,眼珠颜色淡得近如透明琥珀,好似消弭了尘寰。

3

跟着戚九又走出二里地,时雪才恍惚回过神来,她看着前方逆光的金色人影,忽然开口叫道:“戚九——”

他没回头,轻嗯了声。

“你今年多大?”时雪低头踩着他踩过的脚印,却突然差点踩到他的靴跟,抬头看去,只见他又在原地顿了顿,才回道:“十七吧。”

语气不很肯定,但话音落又走了起来,时雪不知为何便笑了起来,拖长音应道:“哦……我十四,听你这般语气,问你哪天生辰也答不上罢,不若就腊月初九,好日子,富贵命——”这是在揶揄他随口胡诌姓名,戚九便又一言不发了。

时雪笑眯眯地继续追着他的脚印走:“我么,下雪时生辰,也尚可吧……”脾气不错,她想,可以随意尬聊了。

然一夜安稳过后,不过尽是流离。

人人自危的世道下,她与戚九也不过狂风骤雨中的一叶孤舟,这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就像她说不清为何他们竟又一起走过十天、一个月、一年……

戚九与这世间是格格不入的,准确来说,是他似乎对世间所有敌意的容忍度极低。江湖中有两类人最快出名,杀人极多和来历不明,时雪已记不清如何一次次拦下他狠绝出手,她只想悄无声息赶往北边,所以不能任由戚九按他的方式开路。

直到他们与流民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扣住,动荡人间会催生人心中的恶鬼,在青天白日之下张牙舞爪,屠杀所有奄奄一息的生灵。

那天戚九将他的兵刃露出了一半,乌黑的剑柄,往下是蜿蜒的白寒剑身,剩下的一半连带剑尖还藏在黑布里。

剑无剑尖,无法劈刺,便失了剑的大半威力,但戚九握着这半柄剑,像一只畸兽,将那些恶鬼一一抹了脖子。

时雪看不出他剑法出处,身法门路,只记得他通红肃杀的眼,如修罗临世,就仿佛与她百日颠沛的是另一个人,于是她瑟然。

但当他终于收起剑锋,转身时额上汗珠滴落,向她伸出手来,半透明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胸膛因为气息不平而剧烈起伏的时候,又是活生生的。

甚至是炙热滚烫的,时雪任他握着手,突然觉得心头不知什么地方裂了条缝,丝丝缕缕地冒着雾气。

她竟第一次有种在风雨飘摇中与谁相依为命的感觉,不是借力逃生,也不是权益忍让,便好像他们生就相互信任,各自跌宕前十余年,共谋来付这场末路之约。

近十年,江湖虽萧条,岭南时家倾门覆灭的消息却也激起千层浪,魏萧诚这个名字便由此在江湖中声名大噪,各路人士既愤慨,又忌惮。时家上下六十七口均当场死于他麾下,无一生还,只除了她。

她的仇家这般厉害,所以他们不能在江湖中露出一丝痕迹,于是只能藏在一个生死平常的地方。

戚九牵着掩去真实姓名的她,一步步踏进腥风血雨里,用他最擅长的厮杀,沉默地为她圈出一隅暂安的土地,也竟让她恍惚有了片刻安心的错觉。

4

转眼已过了第四个年头。

时雪坐在屋中,看午后细雪如雾,数着时辰。戚九出了门去,带着他的剑。他通常不会太晚回来,也不会受极严重的伤。她许多次看着他血流如注的伤口泪如雨下,戚九只是握住她颤抖地手,低声道“无碍。”

无碍,就是无碍。时雪为他料理伤势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卧床超过三日,就好似他生就一副不死驱壳,宛如一尊战神伫立在这刀光剑影的血海中。

时雪问过他要做什么,终于肯对她吐露内心想法的戚九捏紧手中的剑,沉声道:“我在等一个人,有件东西要交给他。”

在这朝不保夕的永宁城,每个人都在觊觎他人安逸,宛如恶狼猛虎盘踞同一山头,却无时不刻想着咬断别人的喉咙,戚九却在此如蛟龙得水,甚至有人找他买别人的命。

戚九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时雪说不清是为何,每次等待都如坐针毡,万一他此番遇到的便是无法战胜的敌人呢?万一他终于伤得再也回不来呢……

等到日头略微西斜时分,时雪再也坐不住,奔出门去。她不知要去何方寻他,但总归一刻也不敢再多等了。

而事实上,时雪没有寻太久,戚九就站在城外的湖畔,毫发无伤。

鸦色大氅在料峭风中颤动,是她亲去眉城订做的冬服,内里是同色的箭袖,衬得他身影在刻下这苍茫天色前徒显萧索。

不过萧索。时雪静静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陌生。

这么多年她依然不知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只要他加以掩盖,她就什么也不会知道。就像他平安无恙,却宁在湖畔受冻半日,也不愿早些归去,任她千番忧虑万般心灼——或许,他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在等他。

他孑然天地,来去自如,像股无源无尽的风,也无须去关心旁人。时雪就这么看着他,直到天辉敛去,琐碎寒意爬上她的手背,也掸去她心头热切。

或许这也是该然,她想。

她一直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又如何该对戚九盘根问底?这数年光景,他们之间窥见的些许温情暖意就像轻飘飘一片幻梦,难以久存。说白了他们到底是无法互相倾吐的陌生人,既无法可说坦诚,便永远不会真正相知相感,更毋论是……心悦。

戚九推门的时候暮色已合,屋中昏暗一片,然后响起细碎的打火声。

“你去了何处?”时雪的语气很平静,烛光亮起,映着她低垂的脖颈细白。

戚九微微恍神,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件东西。“去了眉城集市,”他才说一句,外面便忽然传来若隐若现的烟花声,但离得太远,没什么光亮。

“今日是上元。”他道,“这个送给你。”

时雪借着烛光看去,是根暗红的束绳,编了细窄的结,坠着枚银色符拔纹的珠子,很是精致。她抬起头:“你就为了买这个才这么晚回来?”

“不是。”戚九微微偏头,轻声道:“之后去湖边待了两个时辰。”

“身上的血腥味太重,怕你不喜。”

时雪轻轻拢着那串秀致的发绳,看他认真言语的表情,嘴角便不自觉翘起来。不管了,她想。还要怎样呢?

戚九这才看清她通红的眼眶,微蹙起眉,问道:“你怎么了?”

“担心你呀。”时雪小声嘟囔着。

带着雪花气息的冷风自门缝涌入,戚九鬓边的发丝轻柔地颤了颤,他认真道,“无碍。”

“戚九,我们走吧。”时雪看着他宛如幽泉的双眼,“我不想再这样每天提心吊胆了,我想每天都看到你是平安的。我们偷偷地走,找一个特别特别小的地方待着。”

“就说我们是逃乱的,你是我的哥哥。”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像个孩童,“好不好?”

烛火跳了跳,戚九微微低下身子,将她腮边乱发勾到耳后,直视她通红水润的双眼,像看穿她眼底所有的不安与惶惶。

“好。”他轻抚她发顶,轻声应着。

好,虽然他是那般与这世间格格不入,能适应的只有杀戮,但是好,我们一起离开。

5

后来他们到了江边的一个小镇,这里民风淳朴,不过三月余便与当地人混了个脸熟。时雪在家客栈算账,戚九便常去码头帮忙,他一身武艺再没施展过。

这日,时雪倚着柜台,指尖拨着算珠劈啪作响,本是没客的时间,却也热闹得很。

“我哥哥他不用荷包。”时雪笑眯眯地道,想了想房里那个缝了两个月的半成品咬咬牙,面上却八风不动。

两个时辰内,婉拒了托她转交荷包的赵姑娘,打发走了欲语还休要等戚九回来的李姑娘,之后又来了个灰衣人。

那人自称上官瑜,一身粗布衣衫,斗纱下的面容白皙英俊,但却是张陌生的脸。他手中剑华贵精美,十分惹人注目,等看清他剑柄上的一个纹路时,时雪倏然冷了神色。

那是个银色的符拔纹,同她发间束绳上珠子的花纹,一般无二。

“我跟了你们有段日子,时三小姐比我想象中有意思,莫怪元少主牵肠挂肚多年。”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一语道破时雪的身份。

时雪不由攥紧了手掌。知道时家,那么他口中的“元少主”只会是元锦。

上官瑜不紧不慢,一一言说了他的来意。

元锦在寻她,自一年前起,不过拜托上官瑜的时候本不报什么希望,他笃定,只要她还活着,便一定会赶往元家,而今武林,能与魏萧诚较量一二的,大约只剩下元家。

“不过我看如今三小姐也无须借元家之手报仇了。”

上官瑜悠然喝完了一杯茶,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失笑,便道:“时三小姐别误会,我这个人向来不做亏本买卖,既然三小姐不愿被元锦寻到,我若以此邀功,不过自埋苦果。”

时雪蹙眉:“你想说什么?”

上官瑜眨眨眼,“毕竟与三小姐同行的人来头不小,尤其是他背上那把剑。三小姐有他出手,自然十拿九稳,我只是来提醒你们动作一定要快,因为——”

“他身上的秘密,就快藏不住了。”上官瑜掸掸衣袖站起身,“不过在下该做的还是要做完。”他伸手,交给时雪一枚银色小镯。

“如若三小姐又改了主意,三日内执此物来城外寻我。”

那小镯内刻着一个青字,是她幼年的饰物,少时被元锦要了一只去,现下她贴身的锦囊中,装着剩下的一只。

元锦寻到她了。

6

上官瑜没等太久。

那天是日落时分,时雪裹着件鸦色斗篷,缓缓而来,他没太过惊讶,也片语未询,只云淡风轻地请她上了马车。

时雪一派平静,表情无悲无喜。

他们终究还是分开了,像两片浮萍,因为终究要飘去不同的地方,所以一触即离,短暂的相濡以沫只是权宜,当所有藏在暗处的往事残骸与肩负之事暴露出来时,便如风浪涌动,催促着各自前行。

她将自己的出身一一讲与他听,说她高门朱户,分形共气,一朝覆灭,家破人亡。娘亲背负数剑,紧攥着她的手说,逃,如果能活,一定要为时家报仇。

然后是魏萧诚漠然的脸。他抬了抬眼皮,瞥一眼唯一还活着的她,说句送去南疆。再之后她还活着的命运就好似跌进洪流里,掺着无边恨意,注定要滚荡她余生。

她看着戚九沉默的眼,道:“这就是我绝不能被抓到的理由,我要活着,活到报了仇。”

她没对戚九说,这世上或许有能力且还愿帮她的,大抵只有元家的少主元锦。

戚九沉默着,时雪心中有了答案。

但她仍旧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道,“若有一天,我因此要走,你不会留,对不对?哪怕你可以为我报仇。”

戚九沉默良久,才眼眸黯淡地道:“我不能……”

他怜惜地抚过她的发丝,像拂去干涸的血迹,声音像三月夜风一般轻柔,“人死如灯灭,意难平不过是活人的意难平。”

他语气认真,像一个不懂为什么女孩子会怕鬼的少年安慰地说,都是假的,这世上本没有鬼。他根本不懂时雪被什么压得透不过气。

时雪勉强扯出个笑,她转过头去。“那你呢?你带着的那把剑——秘密是什么?”

戚九暗了眼眸。“一把不该出现的武器。”

“那你等的人是谁?”

“我不能说。”他低声道,“我不能说……”

她便沉默下来,半晌点头轻声道:“我们终究要去走各自该走的路。”时雪没再问下去。她到底是与他无关的,所以不能多问,也不能多求。

戚九像早做好分别的准备,他说:“与我一起不安全,你若有更好的去处,自己保重,不要以身犯险。”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时雪却再笑不出来。

她想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你不能,想怨恨地说,不如与你不曾相遇,但最后只道:“我会平安,你也要。”

终究是有满腔不甘与怨恨,一席未竞的话。但既然要分开,便都失去了意义,或许此生再不见了,又何必以怨怼结局?不如期许各自安好。

这不过是此生千百憾事其中之一。而她,也早过了须用歇斯底里来表述心绪的时候。

行了一日的马车忽然停下,上官瑜道:“已出渡州地界,尔后我的心腹会护送三小姐平安至元家。”

“我从未见过三小姐,也请三小姐,不要在元少主面前多言。”上官瑜微微一礼。

他狐狸般七弯八拐的盘算时雪没有半分心情去琢磨,恹恹应下了。

到元家还有两日路程,足够时雪调整好所有心绪与表情。戚九的存在不会从她这里泄露出去,这是她与上官瑜的约定,而这四年间其余的部分,便全看他怎么说了。

“阿青。”她没在花厅等太久,元锦一身银衣踏着月色而来,衣袂翩飞间轻轻拥住她。

时雪略一迟疑,还是搭上他手臂,“元锦哥哥。”

他温柔地放开她,“你受苦了。”那双明亮的眼中写满担忧,与她记忆中少时的模样重叠起来。他这么多年就像没有变过一样,还是那个无论何时都会对她温柔耐心的元锦。

所以她心底的空茫,不是对元锦感到陌生,而是对自己。

“时家的仇,我都记着。”

他道:“我一日也不敢忘,以后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他温柔笑着,“有我。”

7

北武林名震江湖的元家少主要迎娶时三小姐了,这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武林。

时雪不知道旁人会如何议论,她像只金贵的燕雀,依偎在富丽堂皇的屋檐下,对窗外事不闻不问。

但事实上,如若家中未发生变故,她也迟早会嫁给元锦,这就像将水泼在地上,无论如何蜿蜒,最终都会汇入洼地。

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道理?不是那人要世间无双的出彩才爱慕,只是着了魔,说不出缘由的着魔。

元锦看着她,像看着雪地里玩耍的猫儿,嬉笑跌撞都是古灵精怪的可爱;而她在满目风雪中几经辗转,只被戚九如烟寂寥的背影吸引,然后那漫天的冷肃严寒她都看不到了——不过错付。

世人总是各有各的错付。

上官瑜偷溜进来时她已喝了满地酒坛。时三自小贪酒,且千杯不醉,元锦集了一窖美酒给她,她便这么喝着,只当喝水一般。

上官瑜大呼暴殄天物,提了一坛倚在廊边,笑道:“不如我讲点奇闻异事给三小姐下酒?”

时雪抬了抬眼皮权当回应。

“据说南疆有种血蛊,凶残好斗,当地人便养在领地周围防外人闯入,如蚁军一般。后来有人想将这血蛊种在活人体内,制成言听计从的傀儡,但这蛊人都多数发了疯,行尸走肉般敌我不分地杀至血蛊噬尽其全身膋血。”

时雪不适蹙眉:“这种诡谲之事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上官瑜仰头倒了口酒,才道:“戚九告诉我的。”他细长的眼微阖,“他就被关在元家的地牢,三日了。”

通透的白玉酒杯惊落在地摔得粉碎,时雪面如银纸:“你说什么?”

戚九没什么少时的记忆,从记事起便困在方寸的牢里,同许多其他人一般。浓重的血腥气掺杂郁苦的药味像淬了毒的刃,刀刀凌迟他十年如一日昏暗的性命。

每日都有人死去,从身体痉挛到七窍流血,惨叫哀嚎不绝于耳,痛苦之剧,到咽气的前一瞬才会消失。痛这种感觉是没有上限的,越痛只会越想逃,牲畜动物是如此,人也是如此。

所以戚九不想死,他只想活,活得久一点。

这过程没那么容易,血蛊与人总是要坏一个。

只有那把白寒玄铁铸的长剑才能平衡这生死拉锯。这剑没有剑鞘,触手是冰凉的,常人难握,但若有血蛊便可抵挡;剑不出时血蛊便沉眠着,一旦沾上血意,蛊虫苏醒后便会在宿主体内肆意屠杀,如未杀尽,宿主会急速修复躯体,就像韭菜被割去一茬后疯长一般,直至人体尽耗而死。

这些机制全是在戚九身上试出来的,作为被锤炼得最成功的一柄武器,他几乎学会了如何在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发挥出血蛊威力之间找到平衡,他因此活得比其他人都久一些,但无法保证下一次是不是也能活着。

于是在有人杀入这一隅暗无天日的囚牢时,他安静地蛰伏在原地,静静窥伺着一线生机。

执剑的侠者浑身血污,看着满室骇人的试炼尸体艰难抉择,他低声道:“这个地方和你都不该存在。”言罢又苦笑一声:“但你又做错了什么?”

他撕下衣襟包住胸口的伤,对戚九道:“我若能活着出去,便尽力教导你走上正途,若不能……”

他目光如炬:“若不能,便与此地一同毁灭。你去了外界,不可主动伤人,倘若江湖需要,你依旧要做那无往不利的武器。”

“一把顶天立地的武器。”

戚九看着侠客刚毅的面庞,沉声应道:“好。”

8

“驾——!”风声呼啸,卷着雨丝和残泪落在身后,时雪紧攥着缰绳,惊慌失措地驱马急奔。

她收起所有情丝,决绝冷静地背着该背负的仇恨站到元锦身侧,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对他说要将婚期定在魏萧诚死的那天,这个日子要全江湖的人都知道。

元锦对她尽是怜惜,自然言听计从,他于暗中耗尽心力寻求万无一失能杀死魏萧诚的法子,然后赶在江湖上所有人的前面找到了那柄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剑。

所有人都在觊觎戚九的那柄神剑,但没人知道那剑于旁人不过是普通的剑,却是戚九的命门,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筹码,一个不属于他的,随时要做好牺牲准备的筹码。

戚九说,我在等一个人,有件东西要交给他。这其实是个绝命的约定,他要等一个虚无缥缈的人,随时交托自己的性命。

时雪呜咽着。

所以他眼神黯淡地说,我不能。

他护她四年光景,然后认真地说,与我一起不安全,你若有更好的去处,自己保重。

他的命从来不是自己的,他的武艺高强不过是生死浪尖的戏法,旁人看来眼花缭乱,于他本身却是生死一线。可竟连她都看不出来,她怎么能看不出来——

她的戚九在刀尖利刃下挣扎地活着,在她不知道的数千个日日夜夜苟延残喘,终于能揣着他唯一的微弱的生机站在阳光下,空茫地感受着这个世界。

她爱他的纯粹,爱他的淡漠神秘,却不知他现在的模样是因为那样千疮百孔的过去。她以为戚九不愿给她太多,可原来,他本就一无所有。

“他三日来什么都没说。”上官瑜抬了抬狭长的眼,似笑非笑,“但我讲了时三小姐与元少主的事之后,他便告诉了我所有原委。”

“我没让他动手杀人,寻了个法子将他放走了。他是不想三小姐拿自己做筹码的,所以也许,他是去寻魏萧诚了。”

“元锦不知你我相识,对我自是不防备,三小姐现在若想离开,不难。”

她是不情愿嫁给元锦的,她喜欢的是戚九,怎么会情愿嫁给别人?戚九当然知道。

时雪不敢哭出声来,哪怕只是呜咽,都快要让她跌下马背。

但,死是割裂所有悲欢的深渊,是这世上最锥心刺骨的收场,所有人生都在它面前显得徒劳。

而现在,她的戚九要拿命去填她深重的血仇,要换她余生自由。

那是颗新鲜的,还汩汩流着膋血的人头,安静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阖,再也透不出冷漠凶残的光。

那是她记忆中沦肌浃髓的仇人的脸。

但时雪颤抖着指尖,于满地尸体中跌跌撞撞,径直跑向跪卧在地的削瘦背影。

他抬起头来,鬓间额角尽是血污,淡如琥珀的眼已在减弱的呼吸声中渐渐昏暗,他极力压着粗重的喘息,含糊道:“你怎么会来?”

“别死……”时雪抱住他颓软的肩,声音不敢稍大一丝,无边泪水自空洞的眼中滚荡而下,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奇幻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qihuan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