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村人物志:王虎臣

每年夏夜,人们喝完汤(北苑村一天两顿饭,不吃晚饭,奢侈的人家吃一点也不好意思说吃饭,称为喝汤),约好了似的,三三两两提着马扎子,拿着大蒲扇,讲究点的还会拎瓶茶水,屁股后面跑着马驹子似的孩子,大呼小叫地,聚拢在南寨门外的桥头上。

北苑村是个古老的大庄子,虽然活着的人谁也没见过古老的寨门和城墙,可从那东西南北四个寨门的名字就扯起人们无尽的想象。

何况村东的大庙里还长着一棵没有谁说得上年龄的白果树,村外有几堆据说葬着尧王爷的山似的土堆子,村里胡子最长的老先生说那不是一般的土堆子,那叫冢子,如果谁敢动那里的一锨土,不用神灵怪罪,县里会有人把他抓进局子里。

地里的麦子收仓了,玉米的小苗子已露出尖尖的绿脑袋,打麦场里除了几垛山也似的麦秸垛围在四周,只剩下光溜溜的平地供孩子们疯玩。

人们聚拢在桥头做什么呢?

当然是乘凉,当然是等王虎臣说书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会聚拢在这里,就好比送了灶王爷上天就到了年似的,根本不需要谁通知。

男人们交换着各自的烟叶或者烟卷儿,谈着地里的庄稼家里的儿女,女人们则就着月光,挽起裤腿在光溜溜的小腿上搓着麻,或者长一针短一针地纳着鞋底子,说说笑笑地,等着王虎臣到来。

王虎臣施施然来了,黑黑瘦瘦影,背着青布长包,包里装的,是王虎臣看得比命还重的胡琴。

早有人给他递去了高凳子,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打开青布包,抽出胡琴抚摸了一遍,试了试弦,往人群中一望,手指往那弦上一抹,桥头便一下子静了下来,月光下回荡起悠长的琴音……!

月光下,空地白茫茫的,人头黑压压的,琴声湿漉漉的,透着寂寞、苍凉和说不出来的忧伤。

王虎臣说书内容很杂。雅的,俗的,荤的,素的,在他那咿咿呀呀的琴声里,伴着男男女女的笑骂飘进了日子。

《杨家将》《岳飞传》《包公案》《瓦岗寨》《三国演义》……这是主戏,每晚他只说一节。

往往说到最紧要处,胡琴“呀”得一声长啸,王虎臣站了起来,转着圈儿拱一拱手,大家便叹着气央求他赶紧说下去,王虎臣笑了再笑,不忍坏了老少爷们的兴儿似的,但也只说一点小段儿,什么小和尚爬墙头,大姑娘留门子,小丫头背着主人逗公子,公子上了丫头床吱吱呀呀一阵子……

有时他说得太露骨,太生动,太细致,娘们儿嘴里骂着“不正经的王虎臣”,耳朵却支棱得比平时更灵性,男人们放肆地笑,孩子们蹦得老高围着人群叫着喊着撒欢儿,然后就有人骂:“欢你娘的脚啊,回家欢你娘去!”然后就有娘儿们接上了嘴,你来我往地斗起了嘴官司……

桥下水流无声,天上繁星满天,桥头石缝里的小虫子们高高低低地叫着,似与人们凑趣儿。

王虎臣好像没有不会说的书,除了《水浒》——这让人奇怪,水浒一百单八将的故事,几乎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村子里,他为什么偏偏不说呢?

后来,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先生解开了迷团。

“不是不会,是不喜啊!”

众人疑惑。

“唉——!王虎臣仁义啊,大概嫌那些梁山好汉杀人越货,不分好歹砍人如切菜……”

老先生手拈银须,颔首感慨。

众人点头,陡生几分敬意。

王虎臣靠说书吃饭,每天背着胡琴四村八乡去赶集,在牲口市旁边的干河沟子里,琴声一起就聚拢了一群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客儿,说到热闹处,他老婆就端着小搪瓷盘子收钱,人们也便三三两两地把五分一毛的纸钞硬币投在盘子里。

但在村里,王虎臣说书不要现钱,而是收麦子。十天半个月的,一部完整的故事结束了,他老婆就提着一个用来装尿素或者二胺的化肥袋子,手里拿着一把喝茶用的搪瓷缸子,挨家挨户地收麦子。

一家一缸子麦子,没有任何一家纠缠,大方的人家把缸子装得尖尖的像山头,即使再小气的娘儿们也会把麦子装得高出缸口一点点。一部书说完,王虎臣的家里就有了满满的两三袋子麦子。

王虎臣不会种地,他的地里即使种上了粮食,也只是荒荒地夹在别人中间,向人们证明着草比粮食更有生命力。

不会种地的王虎臣被村里人称为“二流子”。

在北苑村,凡是不老老实实种地的全都是二流子,庄稼人不种地,不是二流子是什么?这倒不是专门针对王虎臣。

他好像生来就要说书似的,人们早已习惯了他,就像习惯了他背后青布袋子里的那把胡琴,王虎臣就是胡琴,胡琴就是王虎臣。

每逢下雨阴天的坏天气,没法下地的人们呆在家里,没法赶集的王虎臣也呆在家里,就在两口子对望着找点事做的时候,胡琴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了过来,风一样钻过墙缝,雨一样洇湿地皮。

于是就有娘儿们扯着长长的轻叹:“唉,王虎臣的胡琴生生把日子扯成了条条,把心扯成了条条,扯得心慌慌地疼。”

确实,王虎臣的琴声总藏不住苦苦的痛和酸酸的愁,雨淋湿了房顶,王虎臣的琴声浇湿的,却是人心。

没人想到王虎臣能娶上媳妇,不光是亲戚邻居没想到,就连他的兄弟姐妹也不敢想:也是,这么一个不会种地家里似乎从来不冒烟的二流子,怎么会娶上媳妇呢。

可王虎臣不光娶上了媳妇,娶的媳妇竟然还成了村里模样顶尖的那一个,媳妇进门第一天,就有人情绪复杂地喊她“合天俊”(方言:天下最俊的意思)。

媳妇叫藕,亭亭的身材,白净净的脸,黑亮如星子的眼睛,白白嫩嫩的真像刚从泥里挖出的藕瓜儿。

藕比王虎臣小七岁,娘家不算近,离北苑村大约五十里。王虎臣在那里说了半月书,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藕。

人们摇头,为藕惋惜。

“可惜了的,这么好的女人,竟然跟了王虎臣……”

也许,男人心中,漂亮的女人嫁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很可惜,但嫁给王虎臣显然是最坏的选择,这个傻女人!

当藕的爹娘得知女儿的想法后,大发雷霆:“你图他什么?一个穷说书的,成天东奔西窜没家的狗一般!”

藕不说话,紧咬嘴唇。

“要个没个子,要力没力气,要本事没本事,你图什么?”

“他有趣。”

藕喜欢王虎臣那张嘴,崇拜王虎臣满肚子的故事,他看着王虎臣,看不够似的,似乎少看一眼就会丢了魂。

“跟上这样的二流子,有你受的罪。”

“我愿意……”

爹娘把藕锁在了家里,爹咬着牙吼着:“敢走出这家门,打断你的腿!”

藕还是瞧准了空子跑了出来,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拿,跟着王虎臣私奔。

王虎臣倒替她爹娘担忧:“我们跑了,你爹娘咋办?别气坏了他们。”

“你怕了?不敢要我?熊包了?”

藕盯着王虎臣的脸,眼里冒着火似的。

“我不怕,只是……”

“丢了一只藕,家里还有莲和荷,没事儿……”藕很轻松似的,反过来开导王虎臣。

“跟着我可苦了你,我……”王虎臣想到了自己破败不堪的家。

“跟着你就不苦,离开你了才苦……”藕低着头,脸上飞过绯红的云。

藕一脚迈进王虎臣不像家的家里,一点惊讶也没有,一点陌生也没有,娇笑中,把自己变成了王虎臣的女人。

逢集便赶集,王虎臣说到某个节点时,藕便递过水杯让王虎臣休息,自己端着搪瓷盘子转着圈儿收钱。

阴雨天便守着王虎臣呆在家里,脸儿对着脸儿,听王虎臣说笑话,讲故事,扯家常,说到高兴处,两个人便滚在一起造孩子。

两个人好得像掰不开的老干姜,不论往哪去,几乎没见拆开的时候。

男人们羡慕,嫉妒,于是叹息,唠叨,对着自己老婆莫名其妙发脾气。

王虎臣依然不会种地,依然流浪狗似的四邻八乡的赶集说书,由于多了一个藕,由于他们传奇般的爱情故事,王虎臣的听众一下子涨了许多。

但他们都不是善于过日子的主,王虎臣的日子整体上并没什么改观。

可王虎臣觉得日子过得很滋润,藕的脸也终日水嫩嫩的,漾着亮光光的笑意。

人们都纳闷儿,明明日子烂得破麻包似的没法提,这两个人怎么就天天高兴得拾了狗头金似的,唉,什么人啊?!

藕给王虎臣生了两男两女,一年一个,一口气似的没有间断,当最小的女儿出生后,王虎臣叹息着:“咱不生了吧?”

藕没说话,但自那以后,她的肚子再也没有鼓起。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比王虎臣还小七岁的藕犯了疯病,老得不成样子。儿女们各自成家,内心里隐着嫌弃,王虎臣牵着藕的手,走到哪里牵到哪里。

王虎臣给藕洗脸,给藕梳头,甚至会站在藕的旁边,看着藕每天刷牙,所以犯了疯的藕衣服也许会零乱和脏污,脸依然是白净净的,头发齐整整的。

藕清醒的时候,王虎臣时常开她玩笑:“你爹娘给你起的名不好啊,藕,一辈子长在烂泥里,不见天日。你俩妹妹的名字多好,莲和荷,开在阳光下,绿在水面上,多得意。”

藕便笑,牙齿洁白:“好,不是烂泥。”

村人把不打人不砸东西的疯子称为文疯子,把危险的容易伤人的疯子叫“武疯子”,藕犯的是“文疯”,只是迷糊,只是咿咿呀呀乱唱,只是手舞足蹈乱扭,有时候就扭到泥里跌在地上,弄得浑身是脏污,王虎臣拉不住她,只好站在石头墙角或者坑沿挡着她,生怕撞破了她的头或跌落在水坑里。

当藕跌倒在地上,撕扯自己的衣服,渐渐安稳下来的时候,王虎臣蹲在她身旁,替她整理衣服,笑着给她说话,然后,藕就递过手来,王虎臣慢慢地拉她起来,牵着手,像牵着不懂事的女儿,慢慢地走。

藕牵着王虎臣的手,摇摇摆摆的,咿咿呀呀的,走着,唱着,像淘气的孩子。

王虎臣牵着藕,看她一路摇摆地走,听她咿咿呀呀的唱,目光慈祥得像宠溺幼崽的老绵羊。

风凌乱了他们苍白的头发,夕阳照着他们歪斜的影子,照着旁边站着的人们盈盈的泪痕。

“苦了你呢。”有人同情。

王虎臣笑了笑,没说话,拖着长腔唱出一句“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

藕病了十年,王虎臣牵着藕的手走了十年,如一块掰不开的老干姜,几乎没有拆开的时候。

年轻时,藕背着王虎臣青布包裹的胡琴,王虎臣提着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水杯,肩膀并着肩膀,走过晨风,走过夕阳,走过一个一个日子。

现在的王虎臣,背着胡琴青布包,一手提着杯子,一手牵着藕,脚步蹒跚地,走在人们的感慨里。

最后,藕还是疯死了,她死后不到半月,王虎臣也死了。

人们说,他是怕藕在那边孤单,怕藕跌倒了没人牵手。

没人再说藕的命苦,一提起王虎臣,除了那把胡琴,那个青布包,就是牵着手咿咿呀呀乱唱的藕。

1

王美娇下班从镇上一路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刚上一年级的弟弟王小刚做完作业,又在天井里弹了会儿玻璃球,也没等到姐姐回家,便吵吵着再不吃饭会饿死人了。

王美娇她爸王大山就冲在天井南角用烧心壶烧水的吴彩凤说,小刚妈咱们先吃吧,给大娇留出来。

王美娇进屋门的时候,他们三口刚吃完撂下筷子。

吴彩凤听见街门一响,就把单独留的饭麻利地端到了饭桌上。

王美娇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大馒头,那个馒头一看就是吴彩凤自己蒸的,不像平时厂里食堂的,煞白,跟死人的脸一样。吴彩凤蒸的馒头白里透黄,又大又结实,单独端上来的这个一边还带着糊嘎渣,王美娇就爱吃这个糊嘎渣,又脆又香,吴彩凤知道她爱这个,肯定是专门留的。

一小碟子青红辣椒剁的沫,倒了酱油,用馒头蘸着吃,王美娇能吃一个大馒头,不带吆喝撑的。还有一盘即使在昏暗的灯泡下依然看起来明晃晃,黄灿灿的土豆丝,这个也是王美娇百吃不厌的。

换以往,王美娇一定是手都来不及洗的先来上一口,可她今天一点食欲都没有。

一早家里捎信让她下班回来,她是大概知道什么事的。因为她处对象的事,前两趟回来都是不欢而散。

这趟她本是不想回,但晌午的时候,任涛去厂里找她,吞吞吐吐的说,娇娇,要不我们分手吧。

王美娇本还想把这几日在家受得委屈跟任涛诉诉苦,只要几句宽慰的话,抱抱她,她保证马上就开开心心了。可一见面,她嘴还没来得及撒娇的撅起来,话还没从肚子爬到喉咙呢,任涛倒是不含糊地提了分手。

看着任涛,王美娇眼都直了,任涛你说什么呢?

娇娇,咱俩的事,两边的家里都不同意,你为难,我也一样。这两天我妈为这事闹的都病了,咱俩还年轻,可爹娘就一个。咱俩还是算了吧。

王美娇听着任涛的话,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心里直骂自己没出息,人家这是甩了你,你哭个什么劲,难不成还要上赶着求人家别甩了自己不成?

王美娇抹了一把眼泪,颤抖着嘴唇说,行,听你的。

所以这趟回来,她也是打算就是要死就死个明白,问问爹娘倒底是为了什么,左拦右挡地阻拦她跟任涛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处个喜欢的对象就这么难。

2

王大山吧嗒吧嗒的抽着烟,瞅也没瞅王美娇,嘴里吐口烟说,南坡你大姑给你说了他们庄老烟斗家的小子,跟你一样大,说是初中你们还在一个班上过课。我跟你妈应下了,这个星期天,他来咱家吃饭,你哪也别去,拾掇拾掇在家伺候着。

你们有什么权利替我应下!

王美娇的话从喉咙里蹦出来,带出一股水汽。她实在是太委屈了。

你选娘胎下生的时候,咋没见过你要权利?老话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按规矩办就行了。

王大山扔下燃到头的烟把,用脚一捻,起身出了屋。始终没瞅王美娇一眼。

王美娇忍不住,眼泪断了线的往下掉,终于呜呜呜的哭起来。

吴彩凤看着闺女掉眼泪,也难受的开始抽抽搭搭,大娇,你跟任家那小子的事成不了了,听娘的,撒手吧。

王美娇扬着泪眼问,妈,到底为了什么就成不了啊!

大娇,这也是命,你要怪就怪投错了娘胎,全当妈欠你的。

其实前两天任涛他爸任福平吃过晚饭晃着膀子来过王大山他们家。

虽然说他们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头,可自从吴彩凤过了门,成了王大山的媳妇,任福平就再没踏进过半步王大山家的门槛,平时走路宁愿绕半条街,也不过王大山门前的路。

为啥?

因为当年王大山抢了他的心头好吴彩凤。在正是毛头小子想媳妇的时候,任福平跟王大山都看上了邻村水灵灵的吴彩凤。

任福平流里流气,但家里条件是好的,吴彩凤要嫁了他,不说大富大贵,起码吃穿是不愁的。王大山长得端端正正,但家里四脚朝天,媳妇要是进门,必是要实打实的出力干活,才能讨口吃的。

一个村的任福平打心眼里瞧不上王大山,知道他也追求吴彩凤,从喉咙深处拔出口痰,使劲儿吐在脚底下,痰着地,尘土飞扬。

3

任福平打死想不到吴彩凤嫁给了王大山,这伤了他的自尊,也伤了他跟王大山表面上留的和气。他一气儿二十多年没跟王大山一家谗过一句言。

如今,当他得知王大山家闺女跟自己家小子处对象时,他差点没偷着笑出声来,真是现世报啊,二十年后想进我们任家门儿了?呸!门儿都没有。

那天任福平喝的晕晕乎乎,推开了王大山家的街门。

大山兄弟,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你们家闺女是不是天鹅我们不操心,我们家小子那可是天上的星星。也有句老话,有多大碗吃多大饭,不是你的,还是别寻思好事儿了。

王大山慢悠悠的抽着烟,我说福平啊,人最怕心量子窄,你要是走到这里渴了要口水喝,屋里咱喝起来,你要是撒撒酒疯,我们家庙小,就不送了。

别说,你们家天井看着还真是憋气。大山兄弟,彩凤没在家啊?咱兄弟俩说话不上桌啊,咱家那闺女要实在相中我们那小子了,可以的话带着彩凤一块过去得了,我们家满养得起。哈哈哈。

王大山掐了烟,不慌不忙地朝前走了两步,一拳就抡在任福平的脸上。

任福平没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嘴角发热,朝地上啐了一口,一颗牙带着血水砸在了地上,尘土飞扬。

事情已然发展至此,王家和任家是死活结不了亲家了。

王美娇哭声止不住,妈你当年也是嫁了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到了我这儿就不行了?你们的事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凭什么啊!

吴彩凤难受,此刻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救自己的闺女,也救救自己。

王美娇抹了一把眼泪,止住哭声,起身就往屋外走。

吴彩凤喊了一声,大娇你上哪去啊!?原地跺了脚也跟了出去。

躺在床上看电视的王小刚见妈和姐姐都跑了出去,喊着等等我,也趿拉上鞋跟着跑出去了。

4

王美娇想好了,她要去找任涛,告诉他自己不同意分手。告诉他自己误会他了,她坚信任涛也是被迫的,不是真心想要分手。她坚信任涛是喜欢自己,是爱自己的。她有个大胆的想法,她想跟任涛私奔,远离这个地方,远离那些跟他们本没关系却想着阻拦他们在一起的人和事。

王美娇一路向村东快步走去,耳边甚至有风吹过的声音。

立冬已经好些日子了,乡下的夜晚开始扎扎实实的冻人,今天一天都满肚子心事的王美娇身上只穿了个单薄的秋衣,这会儿她却感觉不到一点冷,她心里燃着一个乱糟糟的火团。

吴彩凤出门没来的及披件衣服,冷的有点打颤,从今年年初开始,她明显觉得身子不够用,这会没走几步就被王小刚追上了。

小刚,去拽住你姐。吴彩凤气喘吁吁的嘱咐王小刚。

王小刚说好,一溜烟儿朝王美娇追去。

从王美娇家到任涛家,有两路,一条是大路,几乎需要穿过整个村子了,村委集资用沙土铺的沙子路。还有一条小路,比走大路近一半,但要穿过一条小河,河上有个从村子里老人记事起就有的木头桥。小河的水是活水,河沿边杂草丛生。

到了晚上,村子里的人没有急事一般是不走这条小路的,宁愿多走几步也去走大路。

王美娇太着急了,她有一肚子的话要急着跟任涛说,她没时间去走大路浪费的。

到底是小孩子灵活,王小刚没跑几步,就追上了王美娇。

姐,妈叫你回去。

小刚,姐有事,你跟妈先回家去,听话。

王美娇平日里很疼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弟弟。

姐,你还是听妈的吧。

王小刚追着王美娇不松手。

王美娇不想理王小刚,她现在除了任涛,没精力理任何人。

王小刚见王美娇不理他,就一直姐、姐地叫着,手也拽着王美娇的衣角不松手。

往前一直走到了河沿边,王小刚手也没松,嘴也没停的叫着姐。

王美娇被王小刚叫烦了,她今天实在是够烦了。她猛的停住,一甩手把王小刚拽着自己的手打掉了。回家去!

王小刚伸手又想拉王美娇,王美娇抬起手一打,就见王小刚一下没站稳,脚底又踩空,瞬间整个人就往河里歪下去。

王美娇本还在半空中的手冲王小刚乱抓一番,想抓住他,结果全都抓空,王小刚掉河里了。

5

十一月的河水很冷,王小刚打小怕水,大半个庄的青壮年拿着手电筒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王美娇因为害怕加上穿的少,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一个劲儿的在边上打颤。

确认孩子没救了,人群一片摇头叹息,还能听见低低地啜泣声。

王大山悲伤地看着王小刚,一字一句地问到,怎么回事?

王大山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从四面八方质问着在场的所有人。

王美娇一下子像是回过神,哇的哭出声来,刚喊出,爸,我——

旁边的吴彩凤一下子抢过话,大山,是我,我把小刚领出来,没看好他。

王美娇看着吴彩凤,喉咙发紧,小声叫了声妈——

吴彩凤用手使劲攥了攥王美娇的手,扭过头看着她说,怪我。

节气中的小雪预示着降雪的开始。

今年小雪刚过,一场薄薄的雪在深夜纷纷扬扬地盖满了整个村庄,王小刚的事情也随着这场小雪彻底尘埃落定,成为了人们在茶余饭后只有在牵涉到有关死亡和可惜的话题时,才会被提起。

王大山四十二岁才有的王小刚,老来得子的喜悦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如今醒来,却恍若梦一场。自打王小刚出事以后,王大山再没跟吴彩凤和王美娇说过一句话,成日坐在天井里,眼睛死盯着一个地方,烟也不抽,喊他也不应。

刚开始吴彩凤觉着王大山是太难受,过几天总会缓过来,可半个月一个月都过去了,王大山还是成日这样坐着,吴彩凤害怕了,她让王美娇在镇上找好医院,打算拉着王大山去瞧瞧。谁知王大山死活不出院门,无论怎么劝就是不动,一个多月来,王大山也终于吐了一句话,说他不能出门,只要他出门,王小刚的魂儿就彻底散了。

吴彩凤听了这句话,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知道不光儿子没了,她这下连丈夫也没了。王大山这回是缓不过来了。

6

要不是南坡大姑主动来家提之前定好的亲事,这个看起来早就进入寒冬腊月的家似乎忘了有这码事。

王小刚的离去,除了让王美娇腌臜、内疚,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以外,还把她心里那团之前觉得比天大的火团彻底浇灭了,浇的一点火星都不剩。

王美娇是想一口回绝的,她现在没那心思。

吴彩凤却应了下来,说人还是该见见,对象也还是要处的,人家要是能瞧得上我们,你俩能成个家最好。

王美娇拧着眉头说,妈——

吴彩凤没理她,转身去看天井里的王大山,这事儿不光是我,也是你爸的意思,就按我们的意思办。

王美娇眉头松了下来,低下头不再说话。

南坡老烟斗家的儿子叫马爱国,确实跟王美娇同班过,人倒是长的白白净净,胖乎乎的,不过上学那会同学都没叫他大名的,都喊他马姑娘。

马姑娘每次跟女同学说话,话还没出口,脸先红到了脖子根儿,结结巴巴,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是因为这个,要是碰上一句半句话说不明白的事情,马姑娘通常会让他妈去代为传达解决,所以,一学期下来,马姑娘他妈跟班里大部分人都打过交道。

上学的时候,王美娇顶瞧不上马姑娘,这算什么男人,什么事都让他妈去办,将来还能干成啥?

现如今,她却要硬着头皮跟这样的人在一块处对象,甚至将来的每一天都要处在一起。

见过几次面之后,王美娇实在提不起兴趣,马爱国倒是热情高涨,比上学的时候话多,脸也不红了,也不结巴了,但有一点,不论说到什么事,都会提到他妈。

比如他跟王美娇吃饭,王美娇比之前吃饭多夹了几筷子西红柿,他就会马上兴致勃勃地说,我妈说了,西红柿美容,你多吃点;路过镇上一家店处理毛衣,王美娇随手拿了一件酒红色的来看,他马上凑过来说,我妈说了,平时在庄里还是穿的素一点好,免得招人闲话。

对此,王美娇实在是无话可说。

就算你不喜欢某个人,也不要轻易地把恶意表露出来。

0.待定的PlanA

我不喜欢他。没有理由。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也说不清。就好像一开始我就讨厌他——从第一面见到他,和他聊天开始,到后来和他一起上下课,一起回寝室,和他搭肩撑伞走过雨天,抱在一起做拉伸训练,再到现在——无时无刻。

有的时候看着他我都能呕吐出来。

可他从来没有发现我的恶意——或者是发现了没有表现出来?

一定是这样的……对!你看他笑得那么虚伪,身份明明那么优越却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他一定知道。

说不定他也讨厌我,恨不得杀死我。

可能如果我今天不动手的话,明天死的就是我了。

不行。我怎么可以就这么死掉。

所有人都死了我也不能死!

那么就决定了。

我要杀死他。

可是……要怎么杀掉他呢?

怎么样……才能让他的死与我无关呢?

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只要他一死,警察展开人际网络稍加一调查就能找到我。虽然我明面上没有杀他的理由,但是动机这种东西理论上存在的可能性太多,我不能从每个可能性中都把自己排除出去。

所以我要想出来一个完美的谋杀——完美到从不在场证明到作案工具,没有丝毫纰漏。

这个计划,我将它称之为待定的PlanA。

1

立冬刚过,冬意还未真正来临。

女孩们不怕冷的心性在这个时间点展露无遗,有部分只穿一件单衣单裤在就校园里奔走,又或者是短款大衣搭配上单薄的棉袜,露出修长的腿线。

陆恒贪恋的目光在女孩们腿上一一掠过,欣赏这最后的光景,嘴里还念念有词评论这个太粗那个骨感。

谢祤对这些没有兴趣,装作不认识陆恒的样子,侧过身子把书包取下来抱在怀里,怔怔地出神。在他旁边的樊文安静地蹲在石阶上,盯着手机屏幕。

他们在等最后一个室友褚寒——在群里说好了自习完一起到校外吃饭,可是褚寒却迟迟没有出现。

褚寒是出了名的拖延症患者,在寝室的时候他每天都是第一个起床,却总是最后一个收拾好;寝室四个人一起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约好了六点钟,他可以一直拖到六点二十分。

开始的时候还说他一下,可是效果并不好。后来相处久了,等的次数多了,每一个人见怪不怪,都会耐着性子等下去。

细想一下,他们这些年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人等所有人,或者是所有人等一个人。一起去做什么不重要,凑在一起的过程才是关键。

天色就在这样的等待中一点点变暗了,那边的夕阳只剩下轮廓。褚寒还是没有下来。

最后陆恒等得有些急了,看了一眼时间,跳了起来,“这货在干什么?”

在谢祤和樊文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声招呼就跑进了图书馆里,“我去找他!”

2

陆恒走后不久,一声闷响把谢祤的思绪从虚无之中拉了回来,然后他注意到所有的人的脚步在这一瞬间都转而向一个相同的方向移动,好似着魔。在他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樊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

谢祤把包侧背好,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看到所有人都在朝图书馆正门跑。他下意识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拉着樊文一起不自觉跟着人群移动起来。

到正门的时候,尖叫和喧哗声笼罩在谢祤的耳边,每个人都在小声地议论着,在这个过程中,他大概知道是有人跳楼了。

谢祤离正门不算近,他站在人群的外围,没有打算进去,他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却樊文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人群聚拢又散开——好多人捂着眼睛跑开,又有好多人往人群中挤。

好奇心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丧气。

过了一会儿,谢祤看到樊文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

樊文走到他面前,艰涩地动了下喉咙,谢祤能听到他咽唾沫的声音,“褚寒。”

“褚寒出来了?”谢祤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跳楼的……是褚寒。”樊文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祤终于反应过来,看向人群,却没有力气动弹,只能站在原地,耳边满是嘈杂的嗡鸣。

3

谢祤到最后也没有鼓出勇气去看那具尸体一眼。他和樊文一动不动,一直到警察过来遣散现场。

陆恒后来才出现,他到的时候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一边喘着粗气。“你们怎么在这,看到褚寒了吗?我在图书馆里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他。”

谢祤看着陆恒,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樊文告诉了陆恒刚才发生的事情。

陆恒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从开始的疲惫到最后的惊愕,谢祤都看在眼里。

“不会吧……你们别开玩笑了。”

谢祤苦涩地点点头,确认了樊文所说的一切,“褚寒他死了。”但其实他自己都不相信发生的一切。

在这之后,他们三个被警察找到,做了有关褚寒人际关系和心理状态的询问工作,询问过程中所有的问题都是基于褚寒自杀这个假设而产生的,警察们好像认定了褚寒是自杀。可是谢祤却觉得事情另有隐情。

他们寝室四个人的感情很好,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四个人一起做,洗澡、吃饭、学习,像一个团体;褚寒这个人谢祤很了解,绝对不会是那种动不动跳楼自杀的人。

从警局回寝室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三个人抿着嘴走在路上,一言不发,气氛很是诡异。

借着幽暗的灯光,谢祤瞥了眼身边的两个室友,发现他们都低着头好像在沉思,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谢祤也暗自思索起来。

4

谢祤决定对这起跳楼事件展开深入的调查,也不是什么正义心使然,是他实在觉得事情蹊跷。但是他并没有叫上樊文和陆恒,因为他觉得如果褚寒真的不是自杀,最大的嫌疑就会落在他和他的另外两个室友身上。

这算是大学以来,谢祤的第一次单独行动,他做得很小心。

首先要弄清楚的褚寒跳楼的情景。

褚寒跳楼的时候,谢祤没有在场,但是根据警察的透露:“死者死前曾独自在天台逗留片刻”,现场应该有不少人目睹了全过程。

谢祤多方打听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当时在现场的目击者。对方是低他一届的学妹,很好说话,她把谢祤想知道的内容都告诉了他。

“那天我刚从图书馆出来,就看到门口有一个女生仰着头在看什么东西,我好奇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天台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我开始没想到是跳楼,因为那个人没有一直站在天台边缘,而是时不时左转转右转转,最后的时候他还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之后的下一个瞬间,他就从天台上掉了下来。”

“奇怪的动作?什么动作?”

“太高了我没有看清……好像是在摆手,也好像是在拿什么东西。”

女生的描述中,褚寒在天台上面的活动虽然奇怪,但是从博取他人关注的角度而言合乎情理,还有最后的那个动作,难道真的是摆手,从而与这个世界告别吗?还是在拿东西,可是有什么东西是在坠楼前非拿不可的呢?

5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图书馆早在十点钟就已经闭馆,大门附近的地方阴森得有些可怕。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谢祤选择这个时间来调查现场。直到今天,褚寒坠楼的地方才被解除封锁,大理石地面上的血迹还没有清除干净,留有纹路状的暗红。

谢祤举着手电筒,站在坠楼的地方,抬头看向昏黑的天台,发现这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这也是那个女生没有看清褚寒的原因。

一番调查后,地面上除了血迹之外,谢祤没有找到任何他想要找到的东西,就算是褚寒真的留下了什么东西,谢祤相信那也一定会被警方拿走。

谢祤把手电筒对向更远的地方——图书馆周围的那些墙壁和花圃。

最后谢祤终于在花圃中找到了看起来可能与褚寒有关的东西——是一些细小的玻璃状碎片,较大块的碎片上下有整齐的截面,看起来应该是来自某副眼镜;玻璃很新,颜色并不浑浊,上面留有淡淡的血迹。

这是……褚寒的眼镜的碎片?

他们宿舍四个人都有些近视,褚寒是他们中视力最好的,他平时并不经常戴眼镜,只是上课或者看电影的时候偶尔戴一下。那天去图书馆的时候谢祤记得褚寒一开始的时候忘了带眼镜,后来还特意回寝室拿了。

褚寒坠楼时戴着眼镜?可是他不是不习惯戴眼镜吗?

6

就在暗中调查的过程中,谢祤发现自己的两个室友同时也在进行着不可告人的活动——樊文和陆恒每天晚上都是很晚才前后回来,有时候甚至要到凌晨一两点。

本来热闹的寝室在那件事之后再也不复原来的样子,

谢祤躺在床上重新回忆起这四年来的寝室日常,他忽然发现也许他们四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好,剩下三个人的关系也没有在他看来那么好。

褚寒有拖延症,陆恒性子太直,樊文有些阴郁,所以他大多时候处于调节寝室每个人关系的那个位置,这三年里他可能忽略了什么事情。

也许矛盾早就存在,只是源自一句脏话,或者抱怨,又或者秘密,然后矛盾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之中不断累积,最终造成了褚寒的死亡。

这几天的调查没有任何成果,无论是从目击者的说辞,还是现场的发现,褚寒都只能是自杀的,谢祤找不到任何与谋杀有关的线索,也不可能是有人控制了褚寒的心智,逼他跳楼。

所以说,就算凶手真的存在,也只能是对褚寒的精神犯罪,这个凶手有可能是任何人,陆恒、樊文、他自己以及那些无意中伤害过褚寒的人。

可能真的只是自杀吧?

就这样想着,谢祤逐渐失去了意识。

7

迷迷糊糊中,谢祤听到有人在叫他。

谢祤勉强睁开眼,发现樊文站在他的床前,他怀里抱着一部相机,脸色凝重。

“快下来,”樊文声音有些急,“我给你看些东西。”

谢祤摇晃着从上铺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樊文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到电脑上,屏幕正中央的一张是陆恒和一个长相很甜美的女生。

“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陆恒。”樊文解释道。

“你在跟踪他?”谢祤有些吃惊,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两个每次都是一前一后回来。

“对,”樊文点头,“那件事之后,陆恒就开始神出鬼没,开始我只是好奇,后来就一直跟他。”

“陆恒旁边的那个女生是?”谢祤把注意力集中到照片上面。

“褚寒的女朋友。”

“什么?”和褚寒相处这么久,一直不知道褚寒有一个女朋友。

“应该说是前女朋友,”樊文说,“相处没多久就觉得不合适了。”

“那她和陆恒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褚寒的性格,他觉得不合适,却也不想放人家走,就一直拖着她,保持着一种高于朋友的友情。但是,不巧的是,陆恒在一次偶然后也喜欢上了这个女生,特别喜欢。”

谢祤有些跟不上这种俗套的展开。

“这个女生也喜欢陆恒,可是又不想放弃褚寒,她夹在陆恒和褚寒之间,喜欢谁更多一点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这种关系持续了多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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