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杀人犯侄子放跑了……(一)

我叫纪海,曾经是一名人民警察,有组织守纪律。年轻那会,白天夜里都在做梦,脑海里始终有个英雄,可母亲告诉我,英雄不是靠做梦得来的。

我现在是个自由的人,没组织没纪律,经常被困在荒野里忍饥挨饿。当我吃饱的时候,睡眠棒极了,倒头便睡,无论躺在草垛还是床上。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那些让人抓心挠肝的梦想,饿的时候才会出现。所以我现在依然经常吃不饱,为了梦想,也为了天上的那一轮皓月……

皓月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一年住在街边子的平安村里,据说出生的时候脐带缠脖,乱了方寸的接生婆虽然保住了孩子的小命,可皓月的亲娘终因大流血,死在了去医院的马爬犁上。

后来文盲加酒魔子的父亲不知请了何方神圣,竟给孩子起了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可当年的小皓月一点都不诗意,村里人只记得瘦瘦小小的样子,大鼻涕邋遢终日惹是生非。

三岁的时候一手拉扯皓月的奶奶也撒手人寰。从此小皓月和酒魔子父亲便成了村子里的两朵奇葩。每到傍晚玉米秸子燃起的炊烟包裹了整个村子的时候,皓月家的土屋里便会传出酒魔子管教儿子的吼叫声,这几乎成了那些年平安村夜里固有的曲目。

只是后来随着皓月的不断长大,酒魔子的吼声终于演变成了一个人的哀嚎。靠村里人接济勉强读完小学的皓月,最终成了学校不要社会不管的二溜子。

村里人干脆封了小皓月一个“流氓无产者”的称号。老人们每每瞧见皓月便会叹息,哎,这是祖上缺了八辈子德,你瞅瞅把个小嘎子造的没个孩子样,再不管教将来一定惹出大乱子!可皓月并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甚至会冲着那些老人把一张乳臭未干的嫩脸弄得狰狞可怖。

善良淳朴的村里人私底下也会可怜这孩子命不好,都不去和这爷俩计较。大伙总盼着皓月再长大些懂事了就会慢慢改好。

可村里人的宽容非但没能换来皓月的丝毫转变,还越发的蹬鼻子上脸。终日游手好闲的皓月,竟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茶余饭后皓月的那些未经考量的罪状,便会在村口大榆树下先被汇总,继而又被四散开来。

张三家的老母鸡丢了,李四家的鸭子又少了一只,王二麻子家的大黄狗不见了。很多村里人都被这个“流氓无产者”折腾的得了怪病,一提起皓月便会气的牙根痛,恨得咬牙切齿“这小子,早晚得蹲笆篱子!”……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几场大雪过后整个大地都被寒冷和冰雪密封的严丝合缝。煤烟和苞米秸子形成的雾霭在小城的低空盘旋。终日不断的小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子,打在人的脸上就像挨了针扎——“吱吱疼!”

那可不是大家闺秀的绣花针,而是旧时乡下女人用来捺鞋底子的锥子。东北人讲话,那时的冬天“嘎嘎冷!”。无精打采的日头直到中午才勉强冲破那层雾霭,不过几乎是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又落山了。

这个时候,如果不是为了讨生活必须外出的话,我想谁也不会舍得离开温暖的房间。

与城里人上下班的作息时间不同,每到这个时候,平安村老少爷们的心情就会慢慢变好,丰收之后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好光景。

“猫冬”便成了这个并不发达的东北小城里农民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先甭管苞米、黄豆打了多少卖了啥价钱,也不去追究上一年的贷款究竟还上了多少。

那真是小桌一放啥事都忘,一玩一宿贼拉得儿劲!扑克、麻将在方圆百十户的小屯子里几乎天天是声声入耳。听老人们说,东北农村的年儿从一上冻便开始了。

冬子月成局,腊月便到了第一个高潮,接下来就折腾的更欢了。俗话说,打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东北农村的年味从来就没离开过麻将桌、牌九局,还有那老娘们看小牌的热炕头。

一个雪后寒冷的晚上,天还没大黑,扁担沟似的上玄月便稀里糊涂地掉到了屯西头的土坡子下。在大榆树下的老赵家小铺,劈哩啪啦的麻将声像过年的爆竹,三桌麻将挤在外屋新接的偏厦子里,每桌麻将的四周都围了一圈敖红的眼睛。

那些牌桌上的对手,打着哈气吐着痰,呲着板牙,骂骂咧咧,像一群杀红了眼的斗鸡,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也不知道这麻将究竟打了多久,无论男女嘴里几乎都叼着各式的烟卷子,屋里青烟缭绕。

如果此时有个南方的斯文人进了这小屋,一定以为掉进了“座山雕”的胡子窝。此时小小的麻将桌便成了东北人的舞台,那些粗犷和俗气,在这亚布力烟叶子的包裹下竟然显得格外真实而生动…….

偏厦子的里间是屯子唯一的食杂店,夏天新换了钢窗和紫红色的地砖,村里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到这里站会,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便传开了,皓月的那些“光荣”履历多半也是始发于此。

小卖部的主人赵老二是屯子的治保,年轻时也不是善茬,十里八乡打架出了名。后来赵老二的老叔在城里工商局当了局长,改邪归正的赵老二便开起了这家小卖店,后来还当上了村里的治保,谁家闹个矛盾吵个架,赵老二嗷唠一嗓子准没事了。

派出所还给赵老二封了个“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先进个人”。“流氓无产者”皓月不听村长的,还就偏偏听这赵老二的。

皓月那一晚也没闲着,不知从那里掏腾来三百块钱,这会手里正攥着那三张百元大钞和赵老二的妻侄黑孩在长条椅子上“单爬”呢。“单爬”就是两个人一对一的较量,怎么个赌法,规矩在两个人讲。

这晚上两个人玩的是“炸金花”,一人发三张扑克牌,从“爆子”、“顺子”到“清一色”,一块钱底,五块钱最大,十块钱看。两个人你来我往,折腾了两个小时也没分出个大输赢,看热闹的一群小嘎子都觉得无趣,这局儿眼瞅着就要散了。

皓月无精打采地摸起刚发的三张牌,这一瞅不打紧,三张4,皓月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立马瞪的溜圆,脖子上的青筋也胀的吓人,起“暴子”了谁还能坐的住。

皓月撸胳膊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先前正要散去的小嘎子们也重新围拢过来。黑孩并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跟着皓月下注,眼瞅着皓月没钱了,可黑孩依然没有看牌的意思。黄豆大的汗珠子开始从额头上渗出来,皓月把手上的最后一张大钞毫不迟疑地扔进了钱堆里。

“二叔,借我一千块钱,给你一毛利!”皓月一手死死地按住那三张“4”,一手胡乱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来不及抬头便冲着赵老二喊,那喊声底气十足,像一个胜券在握的将军就要发起最后决战的命令。

此刻赵老二正盘腿坐在货架子旁边的小炕上,一粒抛在半空的油炸花生米打了几个滚,被下面的一张肥嘴准确地接住,牙齿肆虐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紧接着便是大哈啤在喉管里“咕隆”“咕隆”地咆哮。

看赵老二没应声,皓月脸色惨白,浑身像是生出一万条小虫抓心挠肝,眼泪都要下来了。“二叔,求你先别喝了,借我一千块钱,我给你打二百,不,三百块钱堆!求你了二叔!”先前的命令终于变成了哀求。

“小犊子!输了看我不要你肋巴扇!”赵老二正从内衣口袋里往外掏钱,黑孩大摇大摆地站起来,“二姑父,别掏了,那一千块钱就算侄子过年孝敬你和二姑的”。

黑孩不慌不忙地用手将椅子上的钱堆往回搂,小嘎子们伸长了脖子“啥牌,啥牌!”皓月腾地站到了椅子上,黏在一起的头发几乎根根直立“操!我暴子4,不信你能赢了我!玩赖老子和你拼命!”。

黑孩轻蔑地动了动嘴角,梗着脖子“完犊子!瞅你那点出息,操,下次没资格跟老子单爬!”黑孩一扬胳膊把攥在手里的三张牌往柜台上一扔,随后便把椅子上的钱胡乱的揣在了裤兜里。“暴子J!”小嘎子们起着哄一起追着黑孩。

皓月两手空空地瘫软在长条椅子里,先前惨白的脸,此刻和没刮大白的西山墙一个颜色,额头上冒着冷汗,整张脸是抽吧着的,看不出一点年轻的气息,像个刚刚缓了霜的冻梨蛋子。

“二姑父,小嘎子一人一包方便面,要油炸的!”黑孩的一张娃娃脸鼓鼓溜溜,像是春天白里透粉的桃子,一点也不黑。领了方便面的一群半大小子和黑孩一哄而散。“记住了,小犊子,欠我一千块钱啊!”赵老二一仰脖,第五瓶大哈啤也见了底。

“去你妈的!谁欠你一千块钱!”缓过神的皓月一咕噜爬起来追出了屋,新换的铁皮防盗门被摔的山响。正在起啤酒的赵老二愣在那里,这个村里最牛逼的人物似乎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是榨菜丝馊了还是油炸花生米过期了?赵老二感到这第六瓶大哈啤喝的不顺溜……皓月这小犊子竟然敢骂我?他哪来的胆子?

黑孩呢?一想到黑孩赵老二突然打了个哆嗦,啤酒不凉,根本就没冰镇,又一个哆嗦,那彻骨的寒意正顺着赵老二的后脊梁往头顶上窜……“大娟子!别他妈玩了,快找找黑孩去!皓月这小犊子输急眼了不会找黑孩拼命吧!?”赵老二的破锣嗓子一开腔,偏厦子那头的老婆也不示弱“成天就知道灌尿水子,我这都上听了,能下来嘛,愿意找你去!”……..

皓月追上黑孩是在村西头老李家的板障子边上,当时黑孩正带着那几个半大小子躲在樟子根抽烟。黑孩在县里中学读初二,终日和社会上的小青年混在一起,逃学、打架、泡妞、喝酒,十足的问题少年,小小年纪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在政府上班的父、母一心只为自己的仕途,无暇顾及黑孩,放寒假只好把黑孩送到平安村的二姑家。原本指望在农村关上一段时间煞一煞黑孩的野性,可没曾想黑孩的二姑二姑父,一个赌鬼一个酒鬼外加屯大爷,黑孩在二姑家好的没学会倒学会了赌钱。此刻皓月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头顶的热气被老李家昏暗的灯火映出狰狞的轮廓。

“我还以为谁来了呢,这不是老子的手下败将大名鼎鼎的皓月嘛,咋地?还想跟老子单爬啊?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就这脑瓜子,在我们学校只佩摘下来当球踢!”

黑孩一边说还一边用手猛戳皓月的脑袋。矮了半头的皓月任由那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脑门子上不停地敲打,背着光亮,看不清黑孩的面目,只感到眼前这张喋喋不休的大嘴吧似乎正生出无数根长舌头,那些舌头正在肆意舔舐自己的伤口,那伤口早已向外冒着血。

刚刚输掉的那三百块钱是酒魔子老爹起了一个月的大早在民政局软磨硬泡的救济款。可现在,那钱就乖乖地躺在这张大嘴吧下面的裤兜里。酒魔子要是知道皓月偷了钱还把他输掉了,那这个年儿,皓月家的土屋里非得闹出人命不可,不是酒魔子死便是皓月亡。皓月第一次感到恐惧,三百块钱,竟会决定他们爷俩的生死。

一念之间皓月似乎长大了不少,他多么希望黑孩饶他一回,让他拿回三百块钱,他可以向他保证以后再不玩了,他甚至可以给他跪下,只要黑孩立刻掏出那三张大钞。“快看呢,傻了!”黑孩一只手拎着皓月的耳朵,由于长时间没有洗澡,耳朵上面已经结了一层灰垢,在老李家昏暗的灯火里,那结了垢的耳朵隐约地映出细小的血管,黑不溜秋还毛得撸的,像倒挂的蝙蝠。

刚才的那一帮半大小子再次围拢过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是皓月的小弟儿,可现在他们成了新生的叛徒,他们依附了给他们方便面和烟卷的城里来的男孩。

叛徒们哄笑着,完全迎合了黑孩对皓月戏谑。皓月只感到头皮发麻,他想开口反击,他想质问自己的爆子4怎么就那么寸儿碰上了黑孩的爆子J,他怀疑黑孩在牌上做了手脚。可在这个高个子的城里男孩面前,他的傲气和自信似乎完全被西北风给冻僵了,他的无赖和泼皮仅仅只剩下了无知,仅存的那一点智商,似乎也都融化在了卑微里。

皓月感到无地自容,他想迅速的逃离,可那三百块钱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他已动弹不得……黑孩的嘴依然在滔滔不绝,翻着花打着滾……“我不服!”皓月那冻僵的舌头终于完成了一次反击!“不服!”“不服!”“不服!”皓月突然找到了感觉,这节奏不需要一点智商,却能制造出最大的杀伤力,黑孩被彻底激怒了!

冲突是恼羞成怒的黑孩引发的,他凭借身高的优势对皓月发起了进攻,两记直拳精准地击中了皓月的腮帮子,没等皓月反应过来,紧接着两记老拳将“流氓无产者”轰倒在了雪窝子里。皓月连滚带爬地往起站,雪灌了一脖筒子。

黑孩冲上来用他那双崭新的,只有城里官宦的公子们才穿得起的牛皮短靴子照着皓月的脑袋又是一脚。这一脚黑孩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敢跟老子装流氓!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是他妈流氓!”

牛皮短靴子拉着风、卷着雪花,像一团黑色的闪电,那闪电掠过皓月的脖梗子,腮帮子,最后击中了那只刚刚被拎起过的肮脏的,像蝙蝠翅膀的耳朵。皓月感到刚刚还被冻得发麻、发痛的耳朵,像是突然又被扔进了开水锅里,在一股巨大的热流的包裹下,整个耳朵都在向外迅猛地膨胀。

皓月想摸一摸自己的耳朵,他感到那被击中的耳朵已经肿成了大馒头,他开始感到恐惧,他真的怕耳朵胀得太大而突然炸掉了。

皓月像一只被掀翻的乌龟,挣扎着好容易翻过身,他跪在雪窝子里,双手插在雪堆上以保证还可以擎起脑袋。

在皓月眼前的白色的蒸汽的对面,黑孩插着腿“在我们学校没人敢跟老子叫嚣,你个装逼的屯二迷糊,看今天老子咋收拾你!”先前还在看热闹的这群半大小子,现在只剩下老杜家铁蛋、三老牛家的狗剩还愣在那里。

“服不服?!”黑孩一脚踏在皓月的脑门子上。皓月支撑在雪堆里的胳膊一软,整个脑袋随着胸脯子一起跌落在了雪堆里。

皓月勉强把半张脸从雪堆里翻转过来,他看见头顶白色的蒸汽里,黑孩狰狞的大嘴若隐若现。他完全听不到那张大嘴发出的任何声音,他只感到耳朵里似乎有一万只蚊子在嗡嗡乱飞。

皓月的耍泼和赖皮在来自城里的问题少年面前,完全落了下风,在冰火两重天的萃取下,皓月似乎弄明白了一些道理,酒魔子父亲的皮带和城里来的牛皮短靴子相比,简直就是在挠痒痒……

皓月的两只棉胶皮鞋也灌满了雪,半截脚脖子就露在外面,破旧的棉夹克原本就小了一圈,黑不溜秋的肚皮硬生生地沓在雪窝子里。眼前的“流氓无产者”浑身打着哆嗦,那只牛皮短靴子像一座大山,牢牢地压在皓月的脑门子上。

皓月挣扎着,两只脚在地上来回的胡乱蹬踏,可那两只该死的棉胶皮鞋早已磨去了鞋底的纹路,就像是两只破旧的光板胎在雪地里拼命地打着滑,空耗着能量。

“管老子叫声爷爷,老子就饶了你!叫啊!”“快点叫爷爷!”黑孩的那张令屯子人无比喜欢的娃娃脸,此刻正随着牛皮短靴子的碾蹭,变得狰狞扭曲。牛皮短靴子的鞋底像是乡下女人的搓衣板,下面脑门子已经破了皮,似乎就要磨出下面的白骨。“黑孩大哥,求求你了,绕了皓月吧!求求你了!”

老杜家铁蛋跑上来抱住黑孩的大腿不停地摇晃。“去你娘的!白他妈给你买好吃的了,分不清自己是哪伙的!”黑孩飞起一脚,枯瘦的铁蛋被射在了老李家板障子上……

皓月终于清醒了,也终于被激怒了!他从雪堆里胡乱地摸到半截板砖,他使劲地向上抛,不偏不倚,这半截板砖击中了黑孩那张扭曲的娃娃脸。

黑孩感到门牙有一些松动,嘴唇子在撞击中破了口子,鲜血分成了两叉,一股进了嗓子眼,另一股顺着嘴角向下滴。皓月一咕噜爬起来,他回身向板障子根跑去,他要看看倒在雪窝子里的铁蛋究竟伤到没有。

黑孩捂着嘴追了上来,皓月一个趔趄再次摔倒在了雪地上,他刚刚拱起身子,还没来得及站直,黑孩的牛皮靴子就已经重重地踢在了后背上。

这一次皓月的整张脸贴在雪地上,这张倒霉的脸带着身体足足向前滑行了2米远。皓月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可黑孩的屁股已经重重地砸在了身上,大梁骨发出了一声闷响。这一次黑孩的大嘴一直张着,没有任何语言,只是拼命地喘着粗气。

皓月的脑袋被黑孩从背后抓起,又被狠狠地磕在雪地里!雪光四溅的同时,皓月的眼前,那无边的黑暗中出现了无数的金星,那些金星随着脑袋起起伏伏,漫天狂舞。

皓月感到窒息,似乎就要濒临死亡,他的那双就要被冻僵的手,开始本能地,胡乱地在身下乱抓,终于,他摸到了那只油腻的木把。

那只一直藏在棉裤兜里的剔骨刀的木把。这只生锈的剔骨刀是做屠户的爷爷留下的,虽然早已生了锈,但钢口却是极专业的锰钢。皓月把它一直带在身边,不是为了和别人打架,而是专门为偷鸡摸狗时给那些畜生们放血用的。

剔骨刀只挥舞了两下,第一下从后背向上插,穿过黑孩的羽绒服,挡在了右侧的第五根肋条外。黑孩并没有察觉到皓月手里多了物件,他只感到肋叉子一凉,他抓住脑袋的手并没有撒开,皓月的脑袋继续砸向地面。

第二刀更为迅速,这一次皓月持刀的手臂擦着刚刚被踢肿的耳朵向上而去,刀尖躲过黑孩抓着脑袋的手臂,继续向上,在动能的最后极限里,这枚曾经杀了无数牲畜的屠户的匕首,此刻却深深地刺中了城里干部子弟的脖子……

黑孩突然感到脖子一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呼吸几乎停顿,紧接着一股血腥像决堤的洪水,嗓子眼顷刻间就被这血腥填塞的满满的,他感到有些缺氧,头晕,乏力。

黑孩终于松开了手臂,他还依然骑坐在皓月的身上。脑袋重新获得解放的皓月,手依然攥着那把爷爷留下来的屠户的匕首,他向上一挺后脊梁,黑孩像个玩滑梯的孩子,摇摇晃晃地顺着皓月的后脊梁跌落在了雪地里。

在黑孩滑落的轨迹上,一股黑红的液体从黑孩的脖颈处向外喷射,冒着热气,浓郁的血腥迅速弥漫,在无边的黑暗中喷射出了一道更黑暗的抛物线,老李家的板障子上,那道黑红的抛物线留下了一排飞溅的涂鸦。

黑孩仰面朝天,他看到自己眼前的那道黑红的液柱正在不断变矮,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传遍全身。黑孩的身边,黑红的血液已经完全漏进了雪里,冒着热气,留下了斑驳的一片,像是小孩子刚刚呲过的一滩热尿。

黑孩在雪地里做着鱼一样的挣扎,脖子上先前的那道血柱子,现在只剩下了一些热的泡沫。“杀人了!”“杀人了!”铁蛋、狗剩连滚带爬地向村里跑去。皓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村西头的土坡子下。

夜幕下的小县城,五颜六色的霓虹挂满了主街的电线杆子,这是经济不算景气的小县城里这个冬天新近产生的现代文明。

不过这些俗气的亮化工程,并不能引起县城居民的幸福和快乐,据说这些质量极差的霓虹灯,是县长那不学无术的小舅子搞来的,这个尽人皆知的秘密更增加了夜晚外出的人们对于经济困难的抱怨。

不过抱怨归抱怨,毕竟已经临近过年,出夜摊的小贩和逛夜市的百姓并没有被寒冷堵在家里。虽然已经进了三九,可街上反而更加的热闹起来,人们的心情变得不那么压抑。

白雪、灯笼映衬着那些冻红了的脸蛋子,东北的小县城里,中国人传统的年味儿应该算是最足的了,不远不近,还有些鞭炮在时断时续的炸响。

我是个喜欢过年的人,非常留恋小时候父母忙年一家人在一起守岁的日子。中专毕业来到这个陌生的县城,阴差阳错的当了一名警察,工作紧张而忙碌,总是让我与家人聚少离多,这让我更加思念亲人,更加盼着回家过年。

那天,我们中队负责110值班备勤,我们驾驶着警车在街上巡逻,看到日渐浓烈的节日气氛,心情变得大好,每个人都显得格外轻松。音乐不紧不慢,思念也生了翅膀,每个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与其说是在巡逻,倒不如说是在浮华和尘嚣中荡涤我们的心灵。

指挥中心突如其来的呼叫竟有些残忍,打破了这难得的沉寂,也破坏了此时此刻的好心情,每个人都从各自的世界里被拉回了现实。不过随后的警情也着实让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平安村刚刚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指挥中心指令我们迅速出警进行现场的先期处置。

刺耳的警报划破了夜空,也淹没了那些时远时近的鞭炮的炸响。红蓝闪烁的光影掠过街头,那些电线杆子上的霓虹瞬间便黯然失色了……

一户农家小院外,木板幛子和雪地上有大量的喷溅状血迹,雪地里上厮打的痕迹清晰可辨。

治保赵老二正指挥着一群年轻的庄稼汉用一块旧门板抬着妻侄往大道上跑,门板上的年轻人面如白雪,手脚和脑袋随着门板的摇晃胡乱摆动,像失去了骨骼的牵引,每一部分都获得了充分的自由。

治保年轻的老婆大娟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在队伍的后面,新买的橘红色大棉袄还没来得及拉上锁链,敞着怀,里面鲜红的羊毛衫的口袋里,几枚温热的骰子也随着那两团肥硕的乳房在上下乱窜。

大娟子张着大嘴巴干嚎,两只手张牙舞爪,所有人都在急着往前跑,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屯子里丰腴犹存的大美人。

淌干了血的黑孩在村口被120医生宣布了死亡,为黑孩准备的担架并没有失去用场,他那年轻的二姑,在麻将场上熬了两宿的治保的老婆大娟子,此刻正翻着白眼吐着白沫被几名赶来的村妇按倒在担架里。

屯大爷赵老二立在道边,干咳了几声,随即便撅着屁股,六瓶大哈啤一股脑的泄了出来。赵老二用袖头子胡乱的摸着嘴巴,没嚼烂的榨菜丝还挂在嘴角。

“警察同志,是皓月这小王八犊子干的,警察同志快跟我去他家抓他!”赵老二见到我们之后终于从慌乱中理出了思路。

皓月家住在村西头的那片土坡子下面,孤零零的一撮土屋,低矮的烟囱看不出一丝火星,土屋前的雪地里胡乱的踩出了一溜小道,房门半掩,外屋地上的酒瓶子被赵老二踢的叮咚乱滚。

皓月的酒魔子老爹正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瞪着一对血眼“咋的?半夜来这么多人,干鸡巴啥!?”“老犊子,快说皓月这小王八犊子呢!”赵老二揪着酒魔子油腻的头发使劲摇晃。

我上前把赵老二推开“你是皓月的父亲吧?我们是公安局的,你家皓月刚才回来了吗?”酒魔子摇晃着坐起来,光着脊梁把破棉被围在身上“赵老二我他妈不服你,警察问我好使,你算个鸡巴!”赵老二挥拳往前挣被我们挡在了身后。

“警察兄弟,皓月这小犊子是不是又闯祸了,傍黑时拿走了家里的三百块钱,刚才回家又抢了我五块钱,撂杆子了!去哪了我真他妈不知道!抓到他别忘了把钱给我要回来,是杀是剐随你们便!没钱我明天搞啥买酒”……

刑警、技术勘察现场的时候,我们已经拉上赵老二风驰电掣地朝城里杀去。只揣了5块钱,在这“三九天”的晚上,皓月能躲到哪里去呢?

5名菜鸟巡警的意见并不统一,小关主张立刻去金城小区的狂野迪吧,这个县城里最牛的舞厅,是夜晚各路小混混的集散地,大伟和小瑞也支持小关的意见。我倒是认为影剧院楼下的录像厅最靠谱,可只有大果一个人支持我,我们只好直奔狂野迪吧而去。

准确地说,还没等我们的警车停稳,狂野迪吧里就已经炸了营,几个买不起门票冻得哆哆嗦嗦的小混混向舞厅里通风报了信“警察来了!”。那个年代,每个出来混社会的小流氓几乎都有案底,打仗斗殴就像喝水吃饭。

那时的警察也特牛!小混混见了没有不跑路的。记得当时狂野迪吧的整个大厅里乌烟瘴气,啤酒、香槟、汗臭和劣质香水混杂在一起,昏暗的灯光勉强还能看出些人形,疯狂摇摆的射灯晃过之处,每一张脸都苍白扭曲。刚刚还摇头扭屁股的一群形似僵尸的男女此刻竟乱做了一团,落在后边的赵老二直接被人群涌出了门外。

一个喝醉了酒的小流氓甚至从大厅二楼的平台上直接跳了下来。缓过神来的服务生关了音乐。老板赵立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脸上堆满伪善的笑容“不好意思几位大兄弟,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才出去几分钟就出了乱子,别生气啊”,赵立明扭过头冲着吧台“服务生,拿几瓶汽水,拿几盒烟来!”“行了,少来这一套!我们还有任务呢,记住了,别打架,不然我们可不惯着你!”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影剧院一楼的那个录像厅,哪里有心情耽搁时间。我们几个人扬长而去,赵立明拎着汽水捧着烟跟在警车后边小跑,“把烟和汽水拿着”一脸的虔诚……

来到影剧院下坡的时候,我们吸取了刚才的教训,我和大果先下车悄悄地走进了录像厅,随即便封锁了录像厅的大门。录像厅里传统的座椅都经过了改造,变成了一个个可以容纳二个人的小沙发。

小沙发的靠背也拔了高,两边还用胶合板做了围挡。在昏暗的录像厅里,一排排小沙发围成了一个个相对私密的小空间,像一个个小包厢。

只要你花上两块钱,就可以在小包厢里看上一个通宵。如果有个女人愿意和你一起坐进这寒酸的包厢里,那么两元钱带来的又会是另一番天地……

这样的通宵录像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此刻录像厅的大屏幕上,女主角正扭动着撩人的腰身,被比基尼包裹的部位凹凸有致……

烟草和汗臭裹挟着穷酸的荷尔蒙漫天飞舞,沙发里的眼珠子都在女主角的胸脯子上生了根。当录像厅的灯光突然亮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有人骂了娘。此刻小沙发里的人并不太多,一些夜不归宿的小混混似乎还没约到女孩子来这里赶场。

几个大老爷们领着各自的娘们里倒歪斜地倚在前几排的沙发里。赵老二像是个有人撑腰特意来这里捉奸的窝囊爷们,那几个没多少女人样的娘们,遇到赵老二的目光赶紧往下缩着脑袋瓜子。

赵老二倒是瞅得仔细,尤其对那几个脸上刮了一层大白的娘们,这个治保主任兼屯大爷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赵老二,别鸡巴找了,老子在这呢!”正当大伟和小关搜查到后排的几个小混混时,一个瘦弱的半大小子从最里面靠墙的沙发里站了起来。半大小子一脸不屑“咋的,二叔,就这点鸡巴事还把警察领来了!黑孩是我扎的,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半大小子从容不迫地从包厢里跳到了过道上,挺胸昂脖,好像是天老大、地老二、他就是那老三。

赵老二瞪着眼珠子站在原地没动“快抓住他,耗、豪、好、皓——月!”大伟、小关从背后将皓月扑倒,半大小子依然梗着脖子,小眼睛里布满血丝。大果随即从皓月的裤腰带上抽出了那把上了锈的杀猪刀,那刀上的血迹已经干吧成了暗黑色的一块。

皓月被大国像拎小鸡子一样押到了车上,微弱的灯光下,一张嫩脸被汗水和泥巴搞得如同一张水墨画,头发一撮一撮地黏在一起,像是刚刚结了冰碴,破旧的棉夹克已经漏了棉花,牛仔裤也打了铁,身上散发着股霉味。

这小子脖子依然梗梗着,看不出丝毫后悔的迹象“谁让他欺负我来着,你们咋不把他也抓来!我不服!”“老实点!小兔崽子!”大伟用手按着皓月的脑袋。

我看了哥几个一眼,毕竟我们抢在了刑警的前面抓到了皓月。大国向我眨眨眼睛,小关也竖起了大拇指,大伟一手按着皓月的脑袋,一手伸出小拇指“这回看刑警还牛啥,原来他们就是这个”。

小瑞更是有一点得意忘形“第一次抓到个杀人的,牛啊!”“什么?杀人的?!黑孩咋了?”刚才还和巡警们叫嚣的皓月,此刻竟带了哭腔,“警察叔叔,求你们告诉我,黑孩死了吗?”

“到地方就知道了!”小关没好气地呵斥他。“完了,黑孩死了不得枪毙我,我爸一定得冻死,他不会引炉子”。

眼前这个被大伟压在后座位上的混账小子,竟突然让人心生怜悯,在酒魔子的皮带下长大的皓月,竟还有一丝父子亲情……车里一片沉寂,刚才的兴奋劲被酒魔子各种冻死的惨状挤压的荡然无存。眼前这无边的黑夜就像这一对卑微的父子的未来,几乎看不到一丁点温暖和光亮。

审讯室里,皓月的交代很彻底,非常完整,思维的逻辑性极强,这让我对他的怜悯愈发地强烈。即使皓月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兴许也该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可这就是命运,人生的境遇让你来不得半点选择。

皓月没有再说一句关于酒魔子的话,他异常平静的坐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对于我们的每一句问话都回答的简明扼要。还有三天才满十七周岁,这应该算是救了皓月的小命,皓月并不懂得法律,他只想着怎么去被枪毙,对于警察的训斥,他全部照单收下,没有丝毫的反驳。

半夜的时候黑孩的父母发疯似地闯进了审讯室,负责看人的三中队民警并没有阻止这对悲痛欲绝的夫妻,皓月坐在铁椅子里没有丝毫的躲闪,如雨的耳光疯狂地落在那张肮脏不堪的嫩脸上。

我果断地阻止了这场荒唐的复仇,黑孩的母亲随后昏倒在审讯室的门外。三中队队长的老婆还有另外赶来的几个女人把黑孩的母亲架走。

我带着皓月洗了脸,还给他买了面包泡了方便面。去看守所的路上,皓月始终呆呆地看着窗外浩瀚的星空,最后只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爸爸不会生炉子”。

车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暖风向外呼呼地喷着热气,西北风隔着结冰的车窗呼啸而过,车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感到忽冷忽热。

在看守所办理入监手续的时候,我的怜悯之心再次泛滥,为皓月买了洗漱用品和被褥,临进监舍时,皓月回头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一些泪痕,明显有了愧疚“纪叔叔,告诉我爸一声,让他别再等我了”……

悲剧总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悲哀和苦痛,那些悲哀甚至会接二连三地降临,直到悲剧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皓月的父亲当晚就冻死在了自己冰冷的土屋里,除了炕沿边上的那半瓢苞米小烧,土屋里的一切都被冻得结结实实。

皓月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是先前所有人不曾预料到的。虽然酒魔子的打骂从来没有停歇过,但皓月每日生起的一炉火焰却是这个卑微、残破家庭的全部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酒魔子活下去的理由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晨,当我来到土屋的时候,村里的几个壮劳力正被村长指挥着,用茅草和破席子裹着酒魔子往外拖。席子外斜耷拉的一支脚丫子在雪地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雪沟,像是一把春耕时翻地的犁杖。这酒魔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印记,看不到一丝希望,只有更深的绝望……

酒魔子被壮汉们抛弃在了乱坟岗子下面的一处土坑里,没有掩埋。除了野猫、野狗,也不会再有人去理会。相信下一个荒草丛生的季节之后,酒魔子的悲剧将和他卑微的躯体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皓月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是在三个月后的公诉中,皓月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早已料到悲剧的结局。黑孩的父母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皓月的官司竟被打成了故意杀人。虽然未成年,但也被处以了少年犯里最重的刑罚。后来据说皓月被投送到了江北的少年监狱。

树叶青了又黄,荒草枯了又长,岁月在尔虞我诈声色犬马中拿捏作态地行进着……关于这对卑微父子的悲剧人生,也以最快的速度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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